半月后,北越。
“挚友子凌,见字如晤。谨告知:姑娘已于三月初十夜陨于西北军营僻静无人之后山处,公子同期消失。二人最后滞留之地,唯遗残存的煨红薯、叫花鸡,散落的干柴、篝火,及两件战衣。我等苦寻三日无果,鉴于不远处有一断崖,或猜是公子带着姑娘跳崖,自此天上地下永为伴。死者长已矣,存者自勉励。我已收拾行囊,准备南下寻人,盼你勿要为逝者心伤,亦勿要为我心忧。悠悠尘世,姑且两忙。待有日寻得旧人,便是我回归北越、与你秉烛畅谈时。清平手书于三月十三夜。”
待卫子凌看到金大勇带回来的这封信时,已将近四月。
月初,天上无月亦无星,他想象着,清平给他写信时,窗外或有一轮明月。
但月有圆缺变化,世事亦不可只看表面。
她虽死,却得永恒的圆满,他活着,心里却永远有残缺。
卫子凌收起信笺,走出房门,凉意扑面而来。
北越的冬天很长,他国三月已是莺飞草长,北越四月了,夜风还微有些寒。
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弯腰低头在院子里寻了两圈。
没有,真的没有了。
积了一冬天的雪,化得干干净净,再无一点痕迹可寻。
他似乎大受打击,双腿一软,倒坐在地上。
春来,春始去。
.
半年后,西南。
乌步昂去问族长乌伽什,说寨门外又来了一个华族汉子来送东西,问乌伽什见不见。
乌伽什问:“又是那个篡位的周尧皇帝叫人来送救逆丹?”
“不知道,我问他来送什么,他不肯说。”
“哼,他别想骗我出去,他肯定又想套我话了!昂大哥,劳烦你走一趟,你告诉他,叫他告诉他家那个坏皇帝,说我不知道阿姐去了哪里,让他别再来送救逆丹了!还有,再告诉他,是他害了阿姐,不要再来假好心!救逆丹又救不了阿姐,就算他送再多救逆丹,阿姐也不会原谅他,我也不会原谅他!”
乌步昂听了这长长的一番话后,低头默了一下,然后应是,退了下去。
乌伽什恨周莫,他理解,他也恨周莫。但乌步昂觉得,恨周莫,因此才该收下周莫送来的救逆丹。
周莫那时候是带着伤从竹桐山下去的,回国后陆陆续续地就传来他因盗窃罪被禁足、不久又糊里糊涂地登基做皇帝这样的消息。
起初乌步昂也没在意,直至今年年初,周莫忽然差人送来了一个大玉瓶,玉瓶里装的是学医之人、人人皆知、人人皆向往的周皇帝专用仙丹,救逆丹。
这救逆丹,一年才出一炉、一炉才有十颗,而周莫差人送来的,不多不少正是十颗。
乌步昂又想起年前公子还在寨里时,仿佛也有这么一个人来求见,仿佛这个人送来的也是救逆丹,但那次,只有三颗。
言语间,仿佛还说是他们殿下带伤夜探皇帝寝殿偷的。
前后几件事这么一捋,乌步昂真相了。
周莫自竹桐山回国,不等伤好,就潜入皇宫,偷了他皇帝老爹的救逆丹,不多,就三颗;之后事发,他以盗窃罪被追责,因为有伤,只被罚禁足,他倒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老爹自己当了皇帝;当皇帝后,一年十颗的救逆丹都是他的了,但他哪怕有伤都一颗没吃,全数给送来了这里。
送来这里,当然不可能是送给乌伽什,或者送给他们哪一位祭司,周莫他想送的人,是姑娘。
乌步昂觉得,不管姑娘在不在寨子里、在不在人世间,救逆丹这等好东西,该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尤其是,周莫乃是抱着对姑娘的一番情意送来的,周莫定然不会翻脸。
还有,周莫有伤,尤其需要这救逆丹,收下他一瓶救逆丹,就是折损他一年阳寿。
这是恨周莫的迂回报仇法,当做!
可他们的这位新族长,心地向来善良、心思向来简单,他没想到这等迂回报仇法、估计就算想到了也不忍心去做。
这也是为什么乌步昂想到了却没提醒的缘故。
他想着一会儿到寨外见了那人,也不必多说什么,就原封不动地把族长大人的话说了就是了。
想必周莫听了,还会锲而不舍、换个人再把东西送来,毕竟这大半年时间里,周莫每个月换一个人、每个人送来的都是那大玉瓶。
他的私心,是盼着乌伽什终有一天会改口,会收下救逆丹。
但到了寨门口,对着那魁梧男子才说了个开头,那魁梧男子就摆手打断了他,“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家皇帝还是个小娃娃,我都没见过呢!”
乌步昂于是匆匆忙忙又去报乌伽什了,这回他说的是:“外头那人是咱大成的。”
乌伽什这才一路小跑着,往寨门口来。
站在寨门外的,是个看着有点眼熟、却不知熟在哪里的男子。
“你是……你是谁?你找我什么事?”
来人也上下打量了乌伽什两眼,终于一脸恍然,“哦,你就是十五了!”
“你认识我?可我……想不起你。”
“我当然认识你啊,你就是那个吹哨子、没声音、但红蔓蛇都听你话的十五嘛。”
用五毒将哨驱使红蔓蛇的,除了竹桐山那次就是百里堡那次,竹桐山那次并没有这个人,那百里堡那次……
乌伽什一拍脑门,“哦,你就是姐夫的手下,叫中药名的,杜仲还是杜衡?”
“对对对,是我,杜仲。”
杜仲、杜衡受了乔佚委托,叫他俩走一趟西南竹桐山,归还一样东西,不巧,杜衡的媳妇儿又怀了,这是在公主和主子的主婚下洞了房怀上的种,杜衡迷信地重视了起来。
这不,这会儿他媳妇儿快要临盆了,他走不开。
原本跟杜仲商量着,等娃儿落地就出发,但杜仲想着,这娃儿落地、大人坐月子、后头的事不是越来越忙吗,又因为这段时间心情总郁闷着,寻思着若能借这个理由出门走走,那就好了。
这不寻思不动心,一寻思就坐不住了。
他于是跟杜衡商量,说这事他一个人办就成。
杜衡不放心东西,详详细细交代了很多;他媳妇儿不放心他,哭哭啼啼也交代了很多。交代得他烦了,大手一挥,决定把媳妇儿儿子都带上。
现下他媳妇儿儿子三个人都在望高县的客栈里呆着呢,因此,他没打算在这里久留。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黑布,黑布打开,露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鹿皮卷。
乌伽什一看,瞪大了眼。
“这是……”
“这是你阿姐和你姐夫在百里堡找到的,你姐夫托我把它还到你手里,并说‘阿傩无愧于仡濮族’。”
“阿姐……我阿姐呢?她……她还、还好吗?”
“你问她好不好啊,那肯定是好啦!”杜仲仰天哈哈笑着,不大有笑意的眼睛看到乌伽什已经红了眼,终于连这勉强的笑都维持不下去了,“你阿姐发病的样子我见过,挺受罪的。这一去,她终于解脱了。所以我说,你阿姐她现在特别好!”
乌伽什点着头,抹了泪,没有哭出声。他早知道阿姐活不长的,他的伤心很早就开始了,确认的这一刻难过得十分内敛。
他问:“姐、姐夫呢?”
“陪着你阿姐呢。”
“哦,那你帮我劝劝他,就说阿姐解脱了,现在特别好,叫他不要伤心。”
“……”
“不要了,你还是告诉我阿姐葬哪了,我要去拜拜我阿姐,这句话我自己跟姐夫说。”
“……”
所以,这个被江离叫做小单蠢的人,他对那句“陪着”的理解是守墓?
杜仲把鹿皮卷往乌伽什手里一塞,一字一顿说:“你阿姐,三月初十死在西北军营,你姐夫抱着你阿姐的尸体跳了崖,陪着你阿姐一直到黄泉路上去了。”
“啊?”
“啊,就是这样,尸骨无存啊。”
“啊!”
“啊,话你记住了,东西你拿好了,我走了,告辞。”
杜仲转身上马,扬尘而去。
乌伽什愣了半天,忽然坐倒在地,“阿姐……阿姐……”
乌伽什呼天抢地地哭着他阿姐,几位祭司闻声赶来,一听就知道是成雪融去了的消息终于传来了,心里固然都跟着难过,但看到被乌伽什抓在手里当手帕擦眼泪的鹿皮卷时,表情又都惊了。
这不是他们有幸见过一次的遗迹吗?
族长大人你就这么随身带着它、还这么随意地拿它出来擦眼泪,不好吧?
力其什身为乌伽什阿爹,自知若需有人站出来批评一下族长大人的话,那这个人只能是他了。
于是他疾喝一声“乌伽”,搀起他,“乌伽!你在做什么,先祖传下的亲笔遗迹,你怎么能这么糟蹋?”
乌伽什被喝得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多大的糊涂事,忙展开微湿的遗迹,掸了掸,一抽一抽地说:“不是、不是……这个、这个是阿姐找到的……另一半的遗迹……”
“另一半遗迹?”祭司们眼睛全亮了,“快!族长大人你快看看,上头有没有写红蔓蛇毒的解法?”
“阿姐都死了,写了也没用哇……”
“……”
“那乌伽,你就看看这上头有没有写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毒。毒乃我族三道之一,失传了一百多年,也该重新学起来了。族长大人您挑些可以教的教教我们……”
众祭司说的,都是关乎阖族的大事,乌伽什便听了,展开遗迹,从头朗读。
但只读了第一句,他就愣住了。
“或丹木果、或其蛇蛇胆,以上三者可解红蔓蛇……毒?”
以上三者?
可这才两个,还有一个呢?
他又读了一遍,这一遍,他仿佛发现了什么?
“阿爹,这句话的前面是不是应该还有半句?”
“听起来,是该还有半句。乌伽,你好好看看,是不是年代太久,字迹都糊了?”
“还有半句?还有半句……在哪呢?”乌伽什喃喃念着,忽然两眼一亮,拿着遗迹的手抖了起来,“还有半句!还有半句!”
他撒开蹄子,就往竹楼跑去。
穿竹楼、过空谷,他跑得气喘吁吁地,跑进自己的寝室,拨开寝室内墙上某一处绿叶,取下一片树皮,他从树皮后拿出另一半遗迹。
另一半的遗迹,也是上半部的遗迹,专门记载养蛊、种蛊、解蛊之法,它记载的最后一种蛊,正是同心蛊。
“或同心蛊,或丹木果、或其蛇蛇胆,以上三者可解红蔓蛇毒。”
乌伽什将上下两部遗迹抱在怀里,哇哇哇哭得一脸泪水。
“阿姐没有死!蛊毒中和,两两相解!阿姐没有死!阿姐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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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感觉坑品超好。但潇湘的第一次扑街到如此境地还是很心凉的。待我暖一暖,与另一个我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