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佚说到做到,当天从席上下来,就开始为次日一早离开做起了准备。
但很明显,卫子凌不愧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赶成雪融离开;大到赶路的马车、救命的药品,小到解闷时能看的话本子、无聊时候能磕的各式瓜子,他都早备好了。
乔佚听着金大勇一样一样、事无巨细地都跟他说了,脸越来越沉。
该忙活的都叫卫子凌给忙好了,乔佚无事可做,心里憋着气,只好回被窝里去,翻身做主骑公主,暗搓搓地又发了一通狗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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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升的旭日为皑皑白雪撒下遍地金辉时,一辆超大尺寸的马车停在了莱安城门口。
金大勇坐在车驾位子上,乔佚站在车厢外,成雪融、清平坐在车厢里,掀着车帘,看着前来相送的太子殿下。
“我不能跟你一起走了。”
“嗯。”
“我叫大勇跟着你。”
“嗯。”
“你给我出息点,一定要回来找我!”
“……”乔佚默了默,“好意心领,后会……无期。”
“你——”
越崇武气得直想揍乔佚,但想了想,指着他的手还是放了下去,直接无视了他,喊金大勇:“给孤看着点,他什么时候想不开了,你就给孤把他劈晕了、绑回来!”
“……”金大勇:“是。”
车帘后边,成雪融悄声问清平:“卫子凌怎么没来送你?”
“刚被封了做太子殿下的太师,大概是太忙吧。”
“他之前有没有送你?”
“昨天咱一起吃了火锅后他拉着我唠叨了半晚上的,算不算?”
“他唠叨什么了?”
“就那些啊,什么照顾好公子、照顾好姑娘、照顾好自己之类的,挺啰嗦。”
——照顾谁呢,本意还是照顾她吧?
“还有呢?”
“叫我要常给他写信报平安,哦,还把那颗‘新生’给了我。”
——报谁的平安呢,主要还是报她的吧?
“那‘新生’姐姐不是说不要吗?”
“我是不要啊,可子凌说,我跟在姑娘身边还是带着‘新生’好,万一姑娘愿意吃了呢?”
——她才不吃呢,又不能救命,吃了也是浪费!
卫子凌他那明摆着就是不肯“忘旧情、得新生”!
成雪融嘀咕了句“我赖得管他!”又问:“对了姐姐,你怎么想到要跟着我和无双一起走的?”
“是子凌说的,他说公子、姑娘对殿下有恩,姑娘您时日无多,叫我跟在您身边照顾您。”
成雪融挑眉,有点惊讶,惊讶的,不是清平说的话,实际上,这些都已在成雪融意料。
她惊讶的,是清平竟毫不掩饰就说了这话。
“卫子凌这么交代你之后,没跟你说不能让我知道吗?”
清平一脸浑然天成的茫然,“公子、姑娘对殿下有恩在先,如今我和子凌设法报恩,实属应当,子凌他为什么要交代不能叫姑娘您知道呢?”
成雪融:“……”
借着清平的嘴把他一番心意全说给她听,完了还能把清平哄得这么单纯的,卫子凌你真是好手段!
但生离即死别的这一次,卫子凌竟然没有来见她最后一面,又让她郁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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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郁闷,成雪融是偷着来。
事因乔佚一改往日特别地关注她对于离开北越的心情,为了怕乔佚担心,她只好说没什么。
乔佚对着她一日三问、问了几次,终于不问了;成雪融暗地里一日三叹、叹了几次,百里堡终于遥遥在望。
其时敦州城里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喜气洋洋,正是大年三十除夕晚上。
金大勇驾车停在百里堡前,乔佚掀着车帘,看着眼前依山而建、雄伟壮观的建筑,眼神悠远。
这里,是他成长的地方,他将此行当作告别,临近门前情忽怯,这种感觉成雪融大概能理解。
她给了乔佚一些时间平复情绪,在乔佚放下车帘时,她适当地开口了,“大勇,往前走吧。就说,西域白姓晚辈,前来求见百里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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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百里家如何人丁不兴,但百里堡总归还是武林上数一数二的世家;似除夕这等传统重大节日,总要召集大大小小各个领导,齐聚一堂度良宵。
里头正热闹着,乔佚在门口等了约有一刻钟,才等了通传的小厮出来,后头跟着一位跟乔佚差不多年纪的男子。
不用怀疑,出来的这位正是人精韦共舟的弟子,算是乔佚同门,特意出来确认乔佚身份的。
这一确认,后边的事就顺理成章了,他两人欢喜地叙了下旧,然后成雪融等人被客气地请了进去。
距离上一回进堡,不过一年时间不到,堡中景致无甚变化,只是添了喜庆的气氛而已。
成雪融感觉,却是恍如隔世。
听着前头乔佚与他同门的谈话,才知百里严已经醒了,现下正在大厅主持除夕宴。
乔佚万分地开心,往日里情绪内敛不外露的性子,此刻却抿着唇,笑得十分不矜持。
“白师弟,堡主方才还在席上说起你,言语间颇多惋惜。你快快进去,堡主见到你,肯定欢喜!”
“……不了,我就是回来看看师父,并不久留,里头人多,我还是回避吧。”
“白师弟可是还记着六年前那桩事?嗨,那桩事我师父都查明了,就是误会,白师弟别往心里去。”
“……和那事无关。确实是,我无法久留。”
人精韦共舟的弟子也是个小人精。
前不久镇北侯乔佚在西南死无全尸的消息刚传了来,这会儿白师弟又毫发无伤回到堡里来;他深知这其中必有内情,便不问了也不劝了,只领着路到从前乔佚的住处去。
“白师弟先在这歇会儿,我叫人送一桌酒席来,一会儿堡主定来见你。”
“好,有劳岳师兄。”
这姓岳的师兄下去了,不多久,小厮送了一桌酒席来,刚吃喝开,韦共舟来了。
韦共舟是个好人、是个聪明人、还是个知道许多事内情的人,乔佚相当尊敬、信任他,成雪融便想着也去迎接一下他。
刚放下筷子,就被乔佚拦住了,乔佚道:“别饿坏了,你先吃吧,我去就好。”
成雪融原想说没事不饿,但一旁的清平如临大敌拽着她衣袖,她只好顺着乔佚的安排说:“那好吧,你先去看看。”
乔佚出去了,成雪融转头问清平:“姐姐,怎么了?”
“姑娘,我们怎么能来百里堡呢,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成雪融愣住,她脑门上冒出一连串的问号,伸手探探清平脑门,也没见发烧,“姐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还有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我们要来百里堡啊,你这反应是不是太慢了?”
“……”清平默了默,“我之前没想起来……”
“是刚才那个岳师兄,他说六年前那桩事,我这才想起来子凌说过,公子他……他跟百里堡决裂过……”
哦,是这一段啊,成雪融听壁脚听过。
她在心里暗骂:卫子凌你真可恶!
你当时胡言乱语挖的坑,现在却要我来帮你填!
优昙婆罗花的事牵涉到越崇文,不能让清平知道。
她只能顺着卫子凌的谎言编下去。
“那个,姐姐你刚才没听那个岳师兄说吗,六年前那桩误会已经解开啦!误会是解开了,可是……”清平拉拉长裙,遮住自己原本有腿疾但已痊愈的那条腿,“可是子凌偷了百里堡的镇堡灵药给我们用了,我们……会不会被百里堡发现、然后被杀了啊?”
“……”成雪融一脸沉痛地沉默了。
真想揍卫子凌一顿!
“所以,姐姐啊,接下来我们在百里堡的时间,我们得低调、低调、再低调!看到什么都不要问、被问什么都不要答,保命要紧,知道吧?”
清平一脸惊恐地点头。
把清平这么一顿忽悠下来,外间韦共舟离开了,乔佚走进来。
神情挺愉悦的。
成雪融问他:“有什么好消息?”
“师父身体很好,百里云帆从陶氏那儿拿到的解药……比预料的好。”
“你师父知道你回来了?”
“还没有,他正在宴上说话,韦师叔只是先过来看看。”
“哦。”
“我们先吃,一会儿你随我去拜见师父。”
“哦。”
话是这么说的,但乔佚真坐下了,对着一桌子好酒好菜,却没什么胃口,太久没回来这里,太久没见过恩师,这时候的心情还真不是一般的激动。
他稀里糊涂吃了几口,也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了,就记得岳师兄终于又来了,叫他。
“白师弟,大堂那边快散席了,师父让我来叫你。”
“好,我这就过去。”
乔佚放下筷子,就叫成雪融,“雪儿,你跟我一起去。”
清平站起来就问:“那我和大勇……”
“也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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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里的人陆陆续续往堡外走。
乔佚不想叫人认出来,便戴上了大氅的连帽,还往下拉了拉,遮住半张脸,走到大堂外,见里头还有人,他又在外头等了等。
远远地,他望了望堂内。
成雪融也望了望,见到正位上一个敷衍着送别下属、频频地向外张望、微有些坐立不安的中年男子。
那便是百里堡堡主、百里严了。
百里严频频张望着的,该是乔佚了。
他救了乔佚,又将乔佚教养长大,真真正正地将乔佚放在了心上,这样一位长辈,她成雪融是该结结实实地给他磕个头、道个谢。
她问乔佚:“你师父看起来怎么样?”
“显老了,但精神不错。”
正说着,便见百里严送走了该走的人,站起走了过来,乔佚忙迎进去。
“师父!”他跨过门槛,扑通一声便跪了,两手撑着地,额头紧贴着地面。
“常明……”百里严扶起他,他不肯起、执意跪着,百里严便这么握着他两肩,“常明,你可算回来了……常明,你受委屈了……为师知道,你委屈了……”
成雪融等三人跟着跪在乔佚身后,没见到乔佚表情、眼神如何,只见百里严眼眶微微泛红,很动容。
“不,是弟子无能、弟子不孝,师父遭算计、遇毒害,弟子却一无所知,由着师父受了那么多的苦。”
这算计、毒害,当然指的就是陶新月了。
百里严应是对陶新月十分有感情,听了这话,微红的眼眶大红了,不多时变了一片雾蒙蒙,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起来吧,常明,起来说话。”
乔佚起来了,扶着百里严往位子上去,他一路斟酌着,这时才说:“师父,您既醒了,应该也已经发现……发现师姐她不见了。”
话到嘴边,他又将“百里云帆”四字改作了旧称“师姐”,这样,起码能营造一个“百里云帆并不是太坏的坏人”这么一个假象,好叫百里严心里舒服一点。
百里严听得乔佚这一说,点头了,神情失落、伤感,“是,为师知道了。她叫了婢女假扮她,审了那婢女,说是连她……连陶氏也诈死了,她金蝉脱壳,跟着陶氏不知去了何处。为师派了人下山捉拿陶氏,顺便寻她,但一直没有头绪。”
自然没有头绪。
陶新月和百里云帆胆大包天,竟然混进了皇室,还死在了竹桐山上。
如此不可思议,谁能猜到呢?
于是便劝道:“师父,师娘师姐她们精通易容术,只要换张脸,无论隐于深山还是隐于闹市,要想找到都不是易事,依弟子看,此事不如就算了。”
“哦,常明你叫她们‘师娘师姐’,你不怪她们?”
怪!如何能不怪?
乔佚恨她们,恨得巴不得她们还活着,能捉了她们回来,拿十大酷刑轮番伺候!
可再恨,她们都回不来了。
人死灯灭、恩怨全销,此时此刻,他更加顾虑百里严。
于是又扯着慌劝:“怪,自然是怪的,但如今师父您醒了、毒解了、身体也好了,弟子也求仁得仁、没遗憾了,以前的事便看开了。无谓拿她们的过错来叫自己不痛快。”
百里严拍着乔佚的手点头。
他内心里,其实也不愿意手下人真的捉拿住陶新月。
诚然,陶新月犯下的这一切罪责,真真太过分了,但作为第一受害者的百里严,在恨她的同时,对她也有一份恻隐。
若真把她捉拿回来了,难道真要大刑伺候,或是亲口下令、甚至亲自动手、了结她性命?
不忍,真真不忍!
倒不如,就这么由她去吧!
女儿,也由她带着吧!
他有百里堡可以依靠,她却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女儿就给她了吧。
和她之间的一切,就当作一段孽缘放下了吧。
百里严就这么顺着乔佚的话说:“好,这事就听你的吧。”
又转头去叫韦共舟,“把派出去寻找捉拿的人都叫回来吧,对外就说云帆暴毙。”
韦共舟一直代理着堡中事务,就算是百里严醒了这半年,因着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这职务也没卸下来。
他应:“是。”
百里严又问乔佚:“常明,你这番回来,不再走了吧?”
“师父见谅,弟子还有要事,无法久留。”
“还有什么要事,你自去忙,忙完了回来,为师这位子还等着你来……”
不等百里严把话说完,乔佚便急喊一声“师父”,又跪了下去,“师父抬举了,请恕弟子难以从命。”
“怎么难以从命?你不是诈死了,从朝廷上退下来了吗?先前为师以为你是真死了,十分惋惜,刚刚你韦师叔说你不过是诈死,为师便想定是你厌恶了朝廷上那些勾心斗角,既是如此,何不投身武林、快意恩仇?”
百里严切切追问,但乔佚没法说自己打算跟着心上人去、活不了太久,想了想,便回身去拉了成雪融来,“师父,这是阿傩,弟子与她……已订了终身。”
成雪融板板正正地跪了,结结实实给磕了头。
“这次弟子回堡,是有事想求师父。
“什么事?”
“天地君亲师,弟子与阿傩如今都是无父无母的苦命人,此来是想求师父为弟子与阿傩主婚。”
成雪融猛地偏头,看着乔佚。
她以为她不在乎这些俗礼,不想此时此刻听着乔佚这么迂回地求婚,她心里头汹涌滂湃地翻滚开了。
眼泪丝毫不受她控制,就这么顺着她脸颊流下来。
一小半是因为欢喜,一大半是因为悲伤。
这婚一成、这堂一拜,他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可再过不久,她就要死了。
才刚当过新郎官的乔佚,也不知道是还要当鳏夫,还是索性跟着她去……
她做了很多好事,却始终没有换来上天的眷顾。
成雪融越想越伤心,忍着嚎啕大哭的冲动拜了下去,“堡主!求堡主为我二人主婚,成全我二人最后一桩心愿!”
百里严叫成雪融这过分激烈的表现给弄糊涂了。
虽说与心上人终成家属乃是大事、值得水做的女人哭一哭,但这大事终究是喜的,要哭也该哭得欢喜些,何至于这么难过?
他忙说:“好、好!起来、快起来!不就是主婚嘛,老夫这就叫人去看日子……”
乔佚搂了成雪融起来,见她这一回是真伤心狠了,哭得太凶,整个身体都在抖着。
抬袖擦了她脸上泪水,又见更多的泪从她眼眶里溢出,又擦去了,叹息,刚想说什么,褐眸一凝,惊呼了起来。
“阿傩!平大夫!清平大夫!你快来看看!”
清平担着惊、受着怕,和金大勇一起站在门槛处,听了乔佚叫唤,小跑着过来,一看,也是惊呼,“姑娘,您——”
成雪融一头雾水,她知道自己定是不好了,但自己又实实在在没感觉有哪里不好的。
她只是有些头晕。
她养火蛭养得一直很虚弱,头晕是常事,想来不是大事……
“姑娘,您可千万别再哭了!”清平语气挺严厉的,拿出一块帕子,细细擦去她两颊的泪,帕子放下来,她依稀在那雪白之中看到淡淡的一抹粉红。
“这是……”她脑海里闪过一个不好了的念头,这时,又感觉鼻下一热。
乔佚又喊了一声“阿傩”,抬起她下巴。
清平也喊了一声“姑娘”,帕子再覆上她鼻下。
她感觉天地都在旋转。
“果然……”
那时候她用血虚的症状欺骗周莫,如今血虚的症状真的出现了。
陷入昏迷之前,她脑海里闪过的最后一个不好了的念头:由此开始,她的生命正式进入倒计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