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凌听着珠帘碰撞的清脆声、格扇门打开又关上的沉闷声,举步,慢慢地在成雪融炕边坐下。
这是乔佚给他的机会、对他的成全,还是乔佚又一次的试探,他已经完全分辨不了。
此时此刻,乔佚会是在门外、窗外、还是屋顶,他也都不想再管。
能叫她知道的,全天下都能知道;
不能叫她知道的,他深埋在心底,谁也不知道。
所以,隔墙有没有耳,对他都一样。
是机会、是成全、是试探,没有区别。
很快,成雪融醒转。
睁眼,见守在她床前的是卫子凌,她还有些愣。
卫子凌倒水、拿药、送到她嘴边。
她吃了药、咽了水,才问:“怎么是你,无双呢?”
“公主殿下,”卫子凌轻轻地开口。
“卫子凌薄情寡义,不值得公主殿下您做这么多……”
“您视我为友,一片诚挚想解我心结、还我清白,但我……不值得。”
“我原出身大族,经历过风光岁月,含冤蒙耻、沦落至今,内心之痛、恨、悔、愤,无人能懂。”
“为旧主、为家族,为伸冤、为雪耻,我什么都敢做、什么代价都敢付,包括您,公主殿下……”
才刚醒的成雪融叫卫子凌这开门见山一番沉重的话给说蒙了。
“你、你什么意思?什么代价,卫子凌你又利用了我什么?”
卫子凌缓慢而用力地合眸,徐徐、深深呼出一口气。
她说,又。
她问,自己又利用了她什么。
没有,从来都没有。
即便是沛宁湖上那一场谈判,他又何曾真的贪了她便宜?
“殿下,我说的,是沛宁府,沛宁湖上那一场谈判。”
“时至今日,我不得不坦白,当日我有故意引导之嫌,骗取您的同情心,为的就是叫您答应我的条件。”
“但当日的我料不到,太子殿下他竟会忌讳乌头案及先太子之事至如此地步。”
“殿下,恕我直言,如今殿下您再留在北越、再留在我及太子殿下身边,以您的性子,怕是迟早坏事。”
“因此,在下斗胆,想请殿下您就此离去,在下与您,天高海阔、后会……无期。”
卫子凌说着,下地来,双膝跪、双手撑、以额触地,给她磕头。
成雪融只看见他头顶发髻,看不见他眼中悲戚。
“你赶我走?”
“……罢了,你起来了……”
“江离嫌我多事、你也嫌我多事,那我走就是了。”
成雪融说着,轻轻笑开来,笑声中沾着苦涩。
“话说回来,卫子凌……和你这么聪明的人做朋友,斗来斗去的,其实挺开心……”
“只是,我怎么都想不到,在我快要死了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竟然都来嫌弃我……”
“我说……喂,卫子凌,你老实跟我说,我这个人真的特别不讨喜,是不是?”
卫子凌始终保持着跪地磕头的姿势,仿佛一座石雕,一动也不动。
“真没劲!”
“你说我这千里迢迢的到你这里来做什么呢?”
“好心情都被你搞没了,就换你给我几颗药?”
“我宁愿一直咳下去,少活几天,也不想这么……难过。”
成雪融自言自语说着,忽然,眼泪猝不及防,滑落。
她用力吸了下鼻子,卫子凌猛然抬头看她。
眼中有震惊,更有血丝。
“殿下,您……”
他做的一切,全是为了她不难做。
可他没料到,最后却使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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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殿下有请。”
金大勇找了一圈,终于在小厨房里找到乔佚,其时乔佚正在烙葱花鸡蛋饼。
金黄的饼皮、翠绿的葱花,闻着喷香、看着酥脆,令人特别有食欲。
“殿下可有说找我何事?”
“殿下没说,但殿下遣人去酒窖抬酒,尤其交代了,要陈年的好酒,两大坛子。”
“嗯。”
乔佚装了一大碟葱花鸡蛋饼,舀了两碗汤,装进提盒。
“这些,送回房去。跟姑娘说,殿下叫我去喝酒。请魏先生陪着姑娘用点。”
“是。”
剩下的饼,他用纸包了,就那么拎着,去找越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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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崇武正一个人在房里喝闷酒,乔佚推门,带进来的不仅有寒气,还有香气。
“哇,什么东西?”
乔佚将葱花鸡蛋饼往他面前一扔。
他又哇,“好香!冷了还这么香!”
他抓起来就吃,两熟釜没吃饱,这会儿一见吃的就饿了。
一边吃一边问:“好手艺!这是哪个厨工做的?告诉我名字,我要调他过来给我烙饼。”
乔佚坐下,跟他一起抢饼吃。
如果说成雪融具有吃货特质,那越崇武就有饭桶体质。
成雪融是懂好吃的、会挑好吃的,越崇武是有就挑着吃、没就抢着吃。
就像这时候,食物不多,你要不抢着吃两口,他就一个人给你吃完了。
呼哧呼哧抢着分完了一大包葱花鸡蛋饼,越崇武都打饱嗝了还意犹未尽。
乔佚擦了把嘴,才说:“是我做的。”
“……嗯?”
“我说,这个饼,是我做的。”
“……我去!老白你还有这手艺?那以前咱跑江湖的时候你咋不做给我吃啊?你知不知道,就追杀魔煞那次,七天七夜啊,我差一点就饿死了好吗?”
“那时候我也不会,这是在军营里学的。”
在军营里就学了个基础,是后来发现成雪融于庖厨一道具有天赋异禀破坏力、超乎想象创新力,他招架不来,因此自食其力。
也免得成雪融自己把自己饿死,是不是?
乔佚想起成雪融做过的齁咸齁咸的面、少量少量的粥、还有传说中可以不放盐的白菜炖腊肉……
他抿唇、无意识地微笑。
越崇武猛敲盛酒的大海碗。
“喂喂喂你笑什么?”
“我有笑吗?”
“……”越崇武默了默。
“这次见你,发现你会笑了。虽然觉得怪瘆人的,不过也比以前只知道板着脸好。”
“我刚才喝着酒就在想,这下半辈子要跟你这么一个偶尔会笑、还会气我的人一起走江湖,也挺好。”
“没想到你一来,还带来了一个大大的惊喜,天哪你还会烙饼!”
“嗯,我觉得我下半辈子真幸福!”
乔佚以一种“天哪你赶紧醒醒”的眼神看着越崇武。
抿抿唇,一脸的于心不忍。
“江离,我下半辈子没打算带着你。”
“还有,我学做烙饼也不是为了你。”
越崇武:“……”
还能不能做兄弟了?
“说吧,叫我来到底什么事?”
“……”越崇武神色一瞬间凝重。
“如果你没想好怎么说,那不如让我先说。”
“嗯,你先说。”
乔佚喝了口酒。
“我想跟你告辞,明天,我要带雪儿回百里堡。”
越崇武猛抬头,“你要走?”
想了想,眼神忽冷,“是老卫叫你走的?”
是卫子凌叫他走的吗?
不是,卫子凌是叫的成雪融走。
成雪融并不愿走,但成雪融也答应了会走,于是,他先来跟越崇武告别。
“老卫什么都没跟我说,只是,雪儿毕竟时日无多,既然你无需帮忙,我便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你说得对,在北越的时间确实……挺浪费的。那、老白!不浪费都浪费这么久了,你能不能听我的,等我几天?”
“等你?”
“是啊,我今天叫你吃两熟釜,本来是想跟你说,让你准备一下,明天就跟我回莱安的。结果……总之,你等我几天吧,等我回了莱安,把事情交代一下,我就跟你一起去百里堡。”
越崇武如今毕竟是北越太子,乔佚哪敢就这么答应带着他走?
沉吟着。
越崇武又说:“其实,我叫你过来,是想告诉你平大夫的事。”
“平大夫,全名华清平。”
姓华的?
莫非是……
啊,不是!不可能是!
“你猜到了?对,她就是!她是北越现任国医华颂的……私生女。”
“自有北越、就有国医。国医华氏从不收徒,医之一道,历来是父传子、子传孙。”
“说来,这华氏也是厉害,一个老子、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两百年来都没出过错。”
“真没出过错?”乔佚问。
仡濮族塔氏一脉中了诅咒,数百年间只有女脉单传,已经够奇怪了,这好好的国医华氏,两百年来就只有老子、儿子、孙子,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越崇武也这么说。
“国医也是凡夫俗子,凡夫俗子有的三妻四妾、儿孙满堂,他都有。”
“他跟其他凡夫俗子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除了家里的正妻嫡子,其他大的小的他都不认了而已。”
“要说,这华氏也是厉害,那么多子子孙孙啊,每一个都学了医、有安身立命之道,却没一个知道自己实际是姓华,这真省了不少麻烦。”
“就这样,两百多年过去了。”
“终于,轮到华颂了,华颂这人……用你家那只母老虎的话说,他就是华氏一族的泥石流!”
“他洁身自好不乱搞、到了年纪不成婚,人家逼他,他就说自己不会生娃娃。”
“然后,顺其自然地就收了一堆徒弟。就连我兄长,后来也拜在了他门下,国医所也因此壮大。”
“不得不说,这个华颂啊还真是心胸豁达、心愿宏大,他认为前几代国医欺骗世人,他想将医术广授天下、发扬光大,就为了收徒弟,他败坏了自己。”
“我兄长说,与其定义华颂是个大夫,倒不如说华颂是个先生,他一生行医少、授医多,桃李满天下,他虽没有直接救人,但因他而得救的人却更多了。”
“哦,扯远了,咱今天要说的是华颂的私事哈。”
“华颂二十岁豪言不娶、豪了十年,然而,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终于,他三十岁的时候,跟他女徒弟好上了。”
“师徒不伦啊,这时候他就算想娶也不能娶了,只能偷偷摸摸的,嘿,还把女徒弟的肚子给偷摸大了。”
“这女徒弟未婚先孕,为怕事情败露、累及华颂,啥也不敢说就揣着华颂的种跑了。”
“三年后托人送回来的,就只有一个女娃娃和一纸绝命血书。”
“猜到了吧,这女娃娃就是清平,是华颂的私生女。”
“我兄长第一次跟我说起清平,是说华颂给他找了个侍药,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孩,年纪比他小、身子比他弱,但在医术、药理上特别有天分。”
“那时候我没问清平姓什么,太子侍药而已,再有天分也是下人,谁管她姓什么,她就只叫清平。”
“那些年我也很少回京,跟我兄长一年半载的才有见一次,但每一次他都会说起这个叫清平的侍药。”
“我看得出来兄长很喜欢她。那侍药及芨时,我才十三岁,我叫我兄长将她收房,我兄长骂了我。”
“他说,在他心中,清平是他的妻,须得明媒正娶,轻易不可亵渎。”
“他要娶下人为妻,就等于北越要尊下人为国母,这绝对不可能嘛,那段时间,我兄长很忧郁。”
“我呢,又走了,一年多后再回来,终于见我兄长开朗了,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侍药出身并不低,她其实是华颂唯一的女儿,华颂已经将一身医术全传给了她。”
“然后……”
“没有然后了,那次我走了之后,再回来,我兄长已经下狱,什么侍药、什么清平,我也没注意。”
“再然后,就是我这次回国。”
“实话说,我都已经忘了清平这个人了,是老卫跟她相认,老卫十二岁就给我兄长做了少保,其时我兄长十一岁、清平十岁,他三人可说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说起来,清平作为我兄长的侍药,她跟卫子凌一样,名字都已经死了。”
“当年是华颂用诈死计将她救出,出来后她三番几次要去喊冤、劫狱,华颂不得已将她软禁。”
“她在一次出逃中摔断了腿,因此落下这腿疾。那时候,她才十七岁。”
“她就和这世间所有人一样,以为我兄长还活着、逃亡着。”
“她想去找他,但华颂不肯她走、她跛着脚也走不远,因此,她就换了个方式,想叫我兄长自己回来。”
“她以男儿身拜入国医门下,成了国医华颂的关门徒弟,借着这个身份,走上朝廷、接近皇室,想要查明乌头案的真相,还我兄长一个清白。”
“她相信,只要还了我兄长清白,我兄长就能回来。”
“可我兄长已经死了,就算真的还了他清白,他也没法回来了……”
“我呢,我是根本没想再查乌头案,我兄长临死前也说了,不要去查其中的真相……”
“所以,这样也好啊,起码清平她还有个希望……”
“说真的,我挺怕的,我怕一旦清平知道我兄长已经死了,她会活不下去……”
“这,就是我为什么拦着成雪融说那句话的原因,我兄长已经死了的事,绝不能叫清平知道。”
这,就是清平全部的秘密,是越崇武、卫子凌努力为清平守护着的秘密。
越崇武说得沉重,乔佚听得也沉重。
“老白我问你,像清平这样的女子,值不值得我尊敬?”
“当世人都说我兄长不忠不孝、弑君谋逆,她坚信我兄长无辜!”
“当她自己千辛万苦逃过一死,她爬起来立刻就要去做的,就是洗刷我兄长冤屈!”
“为了我兄长,她十七岁就落下了腿疾!”
“五年,五年来,她天天伪装着,混在一帮臭男人之间,就为了帮我兄长查明冤情!”
“她才二十三岁呀,可她却没想脱下这身男装,没想嫁人、没想生儿育女,她就等着我兄长!”
“你说,这样一个女子,就凭着她这份情义,她值不值得我尊敬、当不当得起我喊她一声‘长嫂’?”
乔佚点头,紧紧抿唇,声音虽低但掷地有声。
“她值得。你的意思,我也懂。”
“可是,我不懂,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们平大夫的秘密?你明知我和雪儿只想帮你,你一片好意想保护平大夫,难道我和雪儿会反对吗?”
“谁知道呢?”
“嗯?”
“不是,我不是说你和成雪融会反对,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老卫他会反对叫你们知道平大夫的秘密。”
“哦,是老卫他不肯让我、和雪儿、知道平大夫的秘密?”
乔佚不由自主强调了“雪儿”两字。
他有直觉,卫子凌之所以不肯说出清平的秘密,目的并不在他,而是在成雪融。
可成雪融跟清平之间有什么关系?
成雪融就算是跟越崇文也没关系啊。
卫子凌到底想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