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胡迪的掺和,安道谷就显得温和多了。
他成了成雪融的小跟班,专听成雪融使唤。
“安军医,准备清水、纱布、金创散。”
“安军医,给我一套干净衣裳。”
“安军医,出去别碍眼!”
安道谷:“……”
吃了闭门羹的安道谷并不敢真走,搬了张椅子,认命地守在成雪融厢房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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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内,成雪融忙前忙后,终于把“伤重卧床不起”的乔佚“伺候”完。
结束忙碌,空了下来,成雪融开始不自在。
“那个……”她在衣摆上擦着汗湿的双手,就要走出去,“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过来。”乔佚躺在榻上,淡淡开口。
成雪融将要开门的手顿住。
乔佚用手肘支撑着起来,低沉的咳嗽声随之响起。
成雪融忙掉头走过去,“别动了,快躺好。”
乔佚顺势搂着她肩膀缓缓躺下,“躺好了。”
成雪融:“……”
她想起年初那次千里迢迢去西北军营睡他的事。
那时候她就是这样,拉着他,枕着他的手,不让他走。
这才过了多久,那时候全身上下写满了“生人勿近”标识的高岭之花,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么地……
意想不到啊!
是她调.教得太好?
啊,不不不,这简直毁三观!
成雪融被强按着枕在乔佚肩膀上胡思乱想,想到这一点,猛地摇头晃脑。
“别动,让我……抱一抱。”
头顶那把声音,沉痛、低沉,带着卑微的请求悠悠响起,成雪融心里又酸,又惊悚。
无双就不是一个会说动听话的人!
她心里只剩一个想法:躺在我身边的这个人,真的是无双吗?
于是起身,叫他,“喂,睁眼。”
他睁眼了。
眼中布满血丝。
在血丝虬结的中间,是一点褐色的瞳仁。
是无双,没错。
可无双怎么会说这么煽情的话呢?
好在,那令人惊悚的煽情动作他就只做了一个、令人惊悚的煽情话他也就只说了一句,然后,一个躺,一个坐,开始说正事。
他问:“元荈府里有什么秘密?”
“是……”
“嘘!”
成雪融刚要说,又让乔佚给制止了,他示意门外,“隔墙有耳。”
隔墙……
且不说周尧军才刚进城谁那么空能跟他们一样窝进厢房就躺床上,就说他们躺着的这床,距离四壁墙都还有一定的距离呢。
谁那么厉害,能听见他们窝在床头说的话?
成雪融以一脸“你多虑了”的表情看着乔佚,乔佚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如果有内力。”
这话要是叫守在厢房门外的安道谷听见了,估计那老头儿得骂娘。
老子要是懂武功、有内力,至于看不出你是在装病!
但安道谷没看出来,胡迪没看出来,周莫看出来也说出来了但没人信,至于成雪融,那就更加什么都不知道了。
受上辈子武侠小说的影响,她本身就觉得内力这东西很玄妙,对于玄妙的东西,她一般是知其然,懒得问其所以然。
于是就信了乔佚了,附身下去,趴在他肩上。
“是……”
开口正要说的时候,成雪融感到一阵诡异。
不是决定了要把他赶走的吗,怎么他三言两语,自己又投怀送抱上去了?
啊,不是不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嘛,现在他不是受伤了、然后又被软禁了吗?
成雪融这样想想,觉得大概能接受一点了。
就继续说:“是,瘟疫。”
瘟疫?!
乔佚双眼猛地睁大,一个鲤鱼打挺,搂着成雪融就要下地往外离去。
每一个古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被瘟疫支配着的恐惧。
再多的战火、再大的战争,其杀伤力都比不过一场杀人于无形的瘟疫。
“胡闹!”
乔佚淤青红肿的脸刚涂了药,也看不出到底黑到什么程度,但从他这严厉的语气,可知他确实生气了。
“既知城内有瘟疫,你又怎能再进城来?”
他宁愿周莫带着她去铂京!
“我这就带你杀出去。”乔佚道。
“等等!”成雪融屁股粘在床上不肯起,拉着已经站得直挺挺的乔佚。
“你别急啊,不是给你吃药了吗?咦,你的伤好了啊?”
对,她给了药的。
药粉是用来隔绝臭气的,那药丸就是用来预防瘟疫了?
也是,她为了自己能活下来,宁愿跟自己相决绝,若非是有保全之策,她怕是宁死都不带自己进城来。
所以,瘟疫不要紧。
那要紧的,依旧还是他的“伤势”。
于是,乔佚“忽然”浑身发软,又一次倒了下去。
成雪融吓坏了,扶着他,让他再次躺回到床上。
“你急什么?”成雪融压低声音训斥,“能让你跟着进来,肯定能保你一命,你这都不信我?”
不是不信,只是乍然听闻,他也乱了分寸。
“你都不信我,我如何信你?”乔佚平躺着,有气无力的,赌气一般说道。
“我不信你什么?”成雪融一头雾水问。
乔佚闭上眼,不肯回答。
得,莫名其妙闹脾气了。
成雪融习惯性地正想哄他,然而未开口就改主意了,不能助长了这狗脾气!
在心里唾弃了他一遍,然后再次改主意!
这狗脾气折磨人,为啥不能助长啊,难道要她把男人教好了去提升别的女人的幸福感啊?
哄,果断哄!
成雪融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嗲着声叫:“无双——”
愣是把简简单单她给起的一个字叫得九曲十八弯。
乔佚睁眼来,也有点惊悚地看着她。
“你叫周莫什么?”他突兀地问。
“啊?”
他再问:“叫周莫什么?”
她一脸无辜,“叫周莫……周莫啊。”
“字。”他语气颇酸地反问:“听说,你给他起了个仡濮族名字?”
仡濮族名字?指的是……
“哈士奇?二哈?”成雪融顺口问他。
他:“哼。”
成雪融:“……”
我说闹什么脾气呢,原来是吃醋了。
成雪融心里甜丝丝的,想也不想就反问回去,“要是我说,哈士奇是一只狗,你还会生气吗?”
“哈士奇是狗?”
“……哈士奇是狗,哈士奇逗得很!”
“你在赞美周莫逗?”
“……给人起个狗名儿还说人逗,那是赞美的话吗?”
“或许你喜欢。”
“……我都在他狗名儿前边加个二了我还喜欢?”
“二是骂人的话?”
“……”
二真是骂人的话。
成雪融觉得这对话没法继续。
“算了,你休息吧。”她往门的方向走去,“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乔佚不肯应声,侧身向内,闭上眼,眉梢却溢出了笑意。
哼,叫你得意,她给你起的那是个狗名字!
门口那个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落寞的背影,却没看到他内心的弹幕,嘀咕了一句,“狗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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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厢房,看到尽忠职守,守在厢房门口的安道谷。
“辛姑娘。”安道谷抱着药箱过来请脉,“辛姑娘,老夫……”
“知道自己老就别在这碍眼。”
成雪融打断他,走向小厨房。
搭在后衙的这个小厨房,原本是夏枯草专为她开小灶用的;
后来元荈府的人都跑了,留下来的几百人没有了粮食压力,这小厨房于是发光发热,出品过几次不错的席面。
因而,这小厨房里是啥都有。
米、面、油、盐、酱、醋、茶,腊肉、腊鱼、鸡蛋、菜干、笋干、腐皮、菇子、各式豆子,全都有。
差的,只是一个巧妇。
成雪融在备料齐全的小厨房里站了半天,最后决定先烧一锅开水,一瓢用来泡茶,剩下的灌到壶里,放凉了就是凉白开。
古人的饮水习惯都是取了水直接喝,不拘是井水、泉水还是河水。
但成雪融接受不了这点,自小就只喝烧开过的水,尤其是在如今这个瘟疫一触即发的元荈府,喝彻底烧开了的水,能够大大降低感染瘟疫的可能性。
于是,她花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把因为长期下雨而泛潮的柴草给点着了,烧开了一锅水。
然后,洗手洗脸,再站了小半天,决定下面条。
步骤她知道,就是烧水、下面条、打鸡蛋、放盐、起锅。
然而,直到第三锅,她才舀出来装在碗里端去了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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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佚在厢房里快饿扁了。
从昨天在昭阳府大牢里跟周莫打那一架开始,他就没再吃过一粒米。
所以当成雪融出去说要给他弄吃的,他不管是心里还是肚子,都十分期待。
终于,等到差不多该吃晚饭了,成雪融才将午饭端了进来。
小半碗的面,面汤上浮着白的黄的鸡蛋花。
然后……没了。
没有葱花,也没有油花。
好吧,元荈府闹饥荒呢,咱要求不能太高。
于是,乔佚很镇定地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面条,送进嘴里。
刚含住,他就顿住,然后,若无其事继续吃。
成雪融在边上看得很满意。
瞧吧,本公主冰雪聪明、聪明绝顶,煮面条这么一件小事,哪里有难度?
乔佚呼哧呼哧把一碗面吃完了,滴汤都不剩。
放下筷子,他才问:“这是你第一次做?”
“才不是!”
虽然这个答案是在他意料,可他听了,脸还是黑透。
第一次,是给那个叫狗名儿的人做的吧?
成雪融早被乔佚的“净碗行动”给误导了,又因为乔佚的脸又红又肿是什么脸色也没法辨认,因此她彻底误会了自己的手艺,正洋洋得意呢,再一听他问了,立刻眉飞色舞说起了自己的努力。
“第三锅啊,这是!”
“第一锅,煮糊了。”
“第二锅,盐多了。”
“第三锅,当当当当,成功了吧?”
乔佚点头,先问:“第二锅,你放了多少盐?”
“一勺。”
“什么勺?”
成雪融对着他面前的托盘努了努嘴,那儿有她送过来的一把汤勺,但他没用。
这汤勺,舀一下得有二两盐吧。
乔佚点头,再问:“那这一锅,你放了几勺盐?”
“一勺都咸死了,哪能放几勺啊。”她说了句人话,然而后边说的还是鬼话,“我就放了半勺。”
呵呵,我以为你放了三勺!
乔佚尽量想笑笑的,但实在笑不出,点了头,委婉地说:“这个盐……很不错。”
成雪融将这理解为无双对她厨艺的肯定,毕竟,像他那么内敛的人,怎么可能直接夸奖她呢。
他对她的夸奖,全在那吃得干干净净的碗里了。
她越发地得意起来。
乔佚不忍直视她,低了头淡声问:“在做这三锅面之前,你还给谁做过?”
“给……”
在武湖府被周莫软禁的时候,她给自己做过啊,天天的稀粥,配着腊肉炖白菜,啊,她想想都觉得恐怖。
这么恐怖的事,还是别说出来让无双担心了。
于是她结巴了,嘀嘀咕咕说不出下面的话。
乔佚凉凉地问:“给那个叫狗名儿的人做过了?”
“……嗯?”
“做的什么?”
“……啊?”
“也是做的这个面条?”
如果也是做的这个面条,他会觉得解气。
一碗面加一两盐,齁死那条臭老狗!
谁知她答:“不是啊。”
如果能看清乔佚脸色的话,成雪融肯定会为他脸黑的程度惊讶。
“那你做了什么?”
不管她做了什么,哪怕做得再难吃,他也要她再做一次给他吃!
幸好她答:“我没做啊。”
没做?
太好了,他可以不用强逼自己吃她做的黑暗料理了!
可那条老狗明明说她做了的。
乔佚高高端着,很好地把死里逃生的兴奋给隐藏了,继续凉凉地说:“他说,你为他洗手作羹汤。”
成雪融点着鬓角,开始回想。
“他该不会指的那一次吧?”
——哪一次?管他哪一次,总之,就真有那么一次,对不对?
“可那次他根本没来吃啊。”
——这不是他有没有吃的问题,是你有没有做的问题!
“而且,那也不是我做的啊。”
——嗯???
一双褐色眼睛闪着微光看着她。
她还是很茫然,自言自语道:“被骗了都不知道,那顿饭明明是我让金银花乱做的……拿这种事出来炫耀,神经病啊……”
乔佚笑了,极浅极浅一个笑,内心十分圆满。
“雪儿吃了吗?”他柔声问。
“啊?”成雪融被今天的百变无双给弄得一愣一愣。
“没……没吃啊,就一碗面,你一个人就吃完了。”
“那我去给你下面吃。”
“不用。”成雪融拦住乔佚,“你还有伤呢,好好休息,煮面而已,我已经会了。”
“别!”
乔佚一听说她要给自己煮面条吃,心就先提了起来;
但又不想暴露了自己的“伤势”,便道:“我吃了你煮的面,感觉好多了。”
“真的?”成雪融笑。
诚然,乔佚这话是假的、是说来哄她开心的,但把这假话沉淀、透析,也是能得出一个真实结论的。
那就是:她煮的面令他感动了、他想回报她,还有,他的伤势真没到卧床不起那地步。
于是她欣然接受了乔佚的好意,搀着他走出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