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九,雨依旧,元荈府中战鼓喧天起。
一望无际的兵马停在外城战壕之前,领兵的周沈慎大喊:“城里的人听着,交出殿下的解药,交出姓辛的女人,否则本将就下令攻城,屠尽全城百姓!”
“哼,好大的口气!昨天也不知道是哪个,一道战壕都跨不过,吓得屁滚尿流了就别吹牛了吧!”
城上的临时士兵们都跟着发出嘘嘘嘘的声音,嘲笑着周尧军。
虽然敌众我寡,但因为昨日一战,士气高涨,不管是临时的兵还是后勤的民,都对今日的守城战充满了必胜的迷之自信。
被踩了痛脚的周沈慎气极,厉声下令:“攻城!”
主帅昏迷不醒,昨日首战又失利,周尧军士气正低迷,周沈慎对今天的攻城之战寄予厚望,赢他一次,振作士气,后边的事就容易了。
因此,他根本没想讲什么条件。
什么殿下的解药,什么姓辛的女人,那就是个开场白,说完了就算了。
目的就是打,只要打开元荈府城门,只要打得元荈府官兵求饶,那个姓辛的女人自然会把四哥的解药双手奉上。
于是,他频频下令:“架桥,过战壕!弓箭手,准备!长矛、铁爪、云梯,准备!”
城楼上马林、黄智可带领一众新民兵也展开了各种应对。
密密麻麻的飞箭顺着雨滴落下,间中还有热水、滚油、巨石、巨木,一扫一大片;
每一个垛口后边都站着三五个临时兵,十八般武器连同锄头、铁锹、锅铲一起上。
这些连新兵蛋子都称不上的临时兵,拿着杀人的物事,眼神慌乱。
有好些,甚至都不敢去敲爬上来的周尧军的脑袋,反而让周尧军扯了下去;
或是闭着眼一通乱砸,没砸中敌人要害,自己反而让底下飞上来的箭或矛给刺了个对穿。
热水、滚油、巨石、巨木一个个运上去,中箭中矛、受伤流血、甚至断了气的尸体一个个运下去。
这人间地狱的画面,何其惨烈。
成雪融亲眼见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伙子,闭着眼一菜刀砍下去,将顺着云梯爬上来的周尧军砍得头破血流。
然后他怕了,被喷溅了一脸血的少年扔了手里的菜刀,放声大哭,连连倒退。
可敌人并不会因为他的害怕而停止进攻,又一个周尧军顺着云梯爬上来,手中长矛将要刺向那少年时,成雪融一箭过去,结果了敌人的性命。
夏枯草上前去接替了那少年的位置守着垛口,成雪融却没有劝慰、安抚那少年的恐惧。
战火之前,百姓之中,她化身罗刹,揪着那少年的衣襟质问他:“你干什么,临阵退缩吗?现在是打战,打战!打战是什么?打战就是你连鸡都没杀过,却要杀人,手上要染着敌人的鲜血!你怕?你不忍心?”
她身后垛口又有周尧军爬上来,注意着公主殿下的马林从旁边挤过来,抱起一个大桶,朝着攀在云梯上的周尧军当头浇下。
成雪融只闻到一股几乎让人要怀疑人生的恶臭,底下周尧军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声,然后,她身后那个垛口再没有周尧军爬上来了。
马林得意地哈哈大笑,自去守城。
成雪融也没时间问马林到底用了什么秘密武器,只揪起那少年,转向内城。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城门守不住了,城下你母亲会怎样,你姐妹会怎样,你未过门的娘子会怎样,想过吗?”
“没想过,也该听那些从昭阳府逃出来的百姓说过吧。”
“你娘亲会因年老而被一刀杀了,你姐妹会被扔在大街上当众凌辱,你娘子若是反抗,就会被钉在门板上轮流凌辱,活生生被凌辱致死!”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没有守住这道门,你让周尧军进了城,你就是个懦夫,你连自己的娘亲、姐妹、妻女都保护不了,你枉为男子、枉为人!”
那少年跌坐在地上,被成雪融句句诛心之言说得脸色煞白,眼中却渐渐涌起恨意,嘴里喃喃,“我不是懦夫,谁也不许杀我娘,谁也不许欺负我姐姐……”
成雪融捡起地上菜刀,塞进他手里,“那好,为了你娘和你姐姐,去守城,去把周尧狗杀了!”
“周尧狗……”那少年神色近乎疯狂,接了菜刀便奔到垛口便去。
恰好一个周尧军又要爬上来,他啊地一声,咬着牙对着那周尧军一顿乱砍,嘴里大喊:“我砍死你!我砍死你这个禽兽不如的周尧狗!”
不止是这个少年,还有很多第一次上城墙来杀人的百姓,见了血都怯,可让成雪融这哀兵之言一刺激,一个个悲愤不已,终于都克服了恐惧,振作起来,顶住了周尧军的猛攻。
周沈慎见攻城不力,反而损失了很多步兵,心生退却之意。
马林大喊:“周尧狗!不是吹牛说要攻城吗?快来啊!爷爷我有八万精兵,一人吐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你来啊!”
这一招虚张声势果然有效,周沈慎一听迟疑了,不久后鸣金收兵。
马林下令:“开城门,追!”
“不可!”黄智可拦住。
“我们能派出去追的满打满算也就数十人,万一周沈慎掉头来杀,全军覆没不说,连元荈府都要落入敌手!”
战机稍纵即逝,两首领一僵持,就让周沈慎给跑了。
马林大怒,骂黄智可:“你怕,你就留在这里,三天五天过后,城一样要破,人一样要死!老子我不服输!我就要现在去,趁着周沈慎以为我真有八万精兵,心里怵着,不敢回头跟我交战,我猛追,追到战壕之前,用矛和箭击杀,能杀几个算几个!”
“可是……”
“可是什么!你就是怕死!敌众我寡又无援军,坚守元荈本来就是一场必死、必败之战,但凡有一点点杀敌的机会,都不该错过!要是昨天你能听我的,趁着周尧狗都落进战壕里,出城杀敌,说不定连周沈慎都已经死了!昨天他才来了三百骑兵,一千步兵,多好的机会,全让你给浪费了!”
马林性子急、脾气爆,是冲锋陷阵的一把好手;
黄智可沉着、稳重,事事以大局为重。
两人可说是各有所长。
成雪融旁观着,觉得马林怨黄智可怕死,可真是太冤枉黄智可了,便喝道:“马林!胡说什么?黄智可要是怕死,他会在这里打战?会冲在全城之前?”
马林梗着脖子不认输,但大概也知道自己说黄智可怕死是过分了些,便嘀嘀咕咕说:“可……可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是真的!”
“儿女情长?”成雪融惊讶极了,望向黄智可。
“黄、黄参将,你这么快?潘宝申不是还说你没对象吗?”
黄智可也被马林吓了一跳,都结巴了,“我、末将哪有什么对象?”
“我的意思是说,他娘!”
急需回娘胎再造的马林浑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傻话,还理直气壮地告黄智可的状。
“他就顾着他娘,操练士兵的时候也动不动就跑回去看他娘,还偷偷地把米饭藏起来,带回去给他娘吃!他娘就一个半瞎子,少吃几口又不会死,可是他还要打战,他……”
马林他说到这里,似乎又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分了,闭了嘴。
可是晚了,黄智可一张脸早已经垮了,难看极了。
成雪融也板着脸。
确实,马林是说得过分了,但她并没有教训马林。
而是问金银花:“潘宝申呢?潘宝申没有安顿好黄智可的娘吗?”
“黄老太太行动不便,又怕吵闹,潘经承不敢安排流民住进去,还专程差了厨工,一天三顿送稀饭过去。”
成雪融听着点头,转向黄智可,“不用跟流民挤一个屋,又有人送一天三餐,黄参将,潘宝申为你安排得很周到,你可以不用担心的。”
黄智可头一低,默了半晌仍是坚持,“潘经承有心了,但尽孝一事,讲究个亲力亲为,让别人代替我侍奉母亲,我心里不安,我母亲也不快活。”
“可今时不同往日……”
“正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黄智可打断了说。
“如马老弟所说,敌众我寡又无援军,元荈坚守战,本就是一场注定了会失败的战争,而这场战争的意义,就是要拖死周莫,让周尧国乱,让周尧国后继无人,再无法对我大成兴风作浪!”
“在如此绝境之中,谁也不知道我们还能活几天,而我的想法,不过是想在这最后几天时间里,好好孝顺我娘。我是家中独子,十六岁那年和我爹拌嘴,一气之下离家投军,连我爹去了都不知道,我……”
“我一直想跟我爹说声对不起,但是来不及了……”
“现在我就剩我娘了,我不想再后悔一次……”
“只是几口饭而已,我娘可以不用挨饿,我也还吃得饱……”
黄智可的话在这里戛然而止,男儿的眼泪滑落,见者无不动容。
成雪融、马林都沉默了。
忽然,有人喊:“儿呀……”
黄智可一愣,循着声音望去,大惊喊了声:“娘!娘你怎么来了?”
(https://www.yqwxw.cc/html/137/137498/99941802.html)
www.yqwxw.cc。m.yqw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