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恩科出身,为官十八载,乃朝廷钦封的四品知府,这人到底谁啊,竟敢冒犯朝廷命官?
方介亭不可置信地望向马林,原以为马林会勃然而起,却见马林合掌,喝了一声“好!”
方介亭差点儿厥过去。
“辛姑娘说得好!”周围的百姓也纷纷肯定。
连堵在城门处的守卫兵都一个个眼睛发亮。
可见,不配做人也不配做官的,只有方介亭一个。
“黄智可呢?”成雪融再问,但并没给方介亭回答的时间,立刻转头望向门缝处的守卫。
那守卫激动地扑通一下就给成雪融跪了。
“辛姑娘明察,辛姑娘做主,是方知府,方知府不同意黄经承开城接收从昭阳府逃难来的流民,于是抓了黄经承的娘,把黄经承骗了去,拘在牢里了。”
“方介亭,你果真是大胆!”
成雪融是真气了,手中短匕高高扬起,落下时,匕柄重重磕在方介亭汗湿的脑门上。
披头散发的方介亭顿时满头血。
“马林,你亲自去牢里请黄智可出来。”
黄智可心怀家国百姓,且懂得排兵布防,这样的人,应该给予最大的尊重。
马林应是,钻过门缝进城去了。
成雪融又给守卫兵下令:“开城门,收流民。”
守卫兵俯首正要应是,让方介亭一句“不行!”给打断了。
“周莫打昭阳府是为了找人,要是把昭阳流民放进城来了,周莫知道了还不得跑来找?昭阳府那么多兵、那么多火药,都拦不住周尧军,我元荈府有什么?勤等着被屠!”
方介亭这话固然自私,但确实都是大家所知的“事实”,转眼就把那些守卫兵给动摇了,一个个眼眶红红的,迟疑不定。
而方介亭仿佛受了鼓舞,抹了一把脑门的血,摇摇晃晃站起来,继续大放厥词。
“元荈在西南,那就是爹不疼、娘不爱,夹在昭阳和茂州之间,有什么?”
“昭阳近湖有活水,茂州多山有清泉,可元荈呢?连一块像样的水田都没有!”
“就城外那一座还没小羊牯高的羊牯岭,四万百姓啊,全元荈四万百姓,全靠着那半山茶林!”
“你们摸摸肚子,吃饱过吗?一年十二个月,谁没三五个月是得一天两顿只吃稀的?”
“还要收留他们?收留了叫他们吃什么?是茶叶能当粮食,还是要刮肉、放血招待?”
“呵呵!”方介亭越说越狂,忽然转向成雪融冷笑起来。
“你!你满嘴大仁大义,口口声声要救人,可你救得了谁?”
“你才大胆!”
“你放这两万昭阳流民进我元荈,就是存心要害我元荈乡亲父老,你这个丧心病狂的女匪婆——”
那“婆”字说一半,戛然而止,紧接着响起来的,是肉体碰撞的声音,还有方介亭大声喊哎哟。
是马林,刚好赶回来听到这一句,飞起一脚就把方介亭给踹远了,骂道:“你娘的骂谁女匪婆呢?”
被骂了女匪婆的成雪融怒骂回去。
“好你个方介亭,敢说我满嘴大仁大义,那像你这样只能看到自家一亩三分地的小仁小义,你还能比我厉害了是不是?”
“是,你是知府,你掌一府政令,要保一府安平,你没错,可你未免也太小看咱大成百姓骨子里的血性了!”
“周尧侵我西南、屠我百姓,令我西南堆满白骨,令我乡亲家破人死,如此国难当前,我不信咱大成的儿郎都像你这么铁石心肠!”
她伸臂指向持枪站在城门缝里的守卫,再抬臂示意里边还有围观的百姓。
“不信问问他们,当受苦受难的国人来到城下,他们肯不肯收?当周尧国的铁骑来到跟前,他们会不会怕?”
“我不怕!”答这话的,是跪着成雪融的那个守卫,他已经泪流满面。
“不就是打仗吗?打!我不怕!我就怕回到家里儿子问我为什么由着周尧狗欺负,我得叫我儿子知道,他老子也是有血性的!”
“对!”
“我们不怕!”
“我们跟他打!”
“我家里三岁的奶娃娃都知道挨打要还手,凭什么就只能周尧狗打我们,我们不能还手?”
“我们活得比一个三岁奶娃娃还孬,这半辈子辛辛苦苦,都活到老狗身上去了!”
说一个跪一个,很快,那一片守卫都跪了。
忽然又听一声“辛姑奶奶”,然后城门大开,一个精壮男子小跑过来,扑通一下跪在成雪融面前。
是黄智可,他一身狼狈,但目光锐利、充满斗志,对着成雪融就拜了下去。
“谢辛姑奶奶相救卑职,相救城外这些不幸的百姓。辛姑奶奶说的卑职都听到了,卑职也是这个意思,卑职劝方介亭大开城门收容流民、布防练兵积极备战,但方介亭……”
说着一叹,声音低了下去,“也是卑职放不下小家牵绊,就那么被方介亭诓了……”
方介亭是先抓了黄智可的母亲才诓的黄智可,黄智可关心则乱,为至亲受骗上当不丢人,但看黄智可神情,却非常羞恼,可见他是真真将大国放在了小家之上。
这样的人最是可敬,成雪融亲自去扶了他起来,见他身后站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七旬老太太,猜是黄母,正要过去见个礼,就见那老太太腰身一弯,也跪下了。
“姑娘啊!”黄母双眼浑浊,老泪滂沱,“咱不怕,不管是哪个府、哪个州的乡亲来了,咱都不怕,咱接着。”
成雪融与黄母面对面跪着,想要扶她起来,听了她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愣,再想想,明白了。
黄母这是在回答她刚才问的那句“当受苦受难的国人来到城下,他们肯不肯收?”
答案是,肯。
不仅这些昭阳府的她肯收,就算是其他府州县来的,她都肯收。
“饿不死的……老婆子粮食不多,每天只能喝两碗稀粥,粥里加点水,就能变成四碗米汤,给老婆子留一碗就够,多的送出去,能救一命是一命……”
成雪融瞬间热泪盈眶。
“有黄经承这么可爱的人,有老太太这么可爱的人,咱大成不会灭亡。”
她示意金银花、夏枯草来帮着扶起黄母,转头去看方介亭。
“但这么一匹害群之马,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容他!”
冰冷的话音落下,沉闷的啪一声响起。
一根弩箭自成雪融袖口射出,直取方介亭眉心。
方介亭双眼瞪得巨大,不可置信地看着成雪融用脚勾起地上的乌纱帽扣在跪着的黄智可头上,然后,咽了气。
“黄经承爱国爱民,这万千的昭阳流民、元荈百姓,就拜托了。”成雪融说着,对黄智可深深一揖。
又指着马林:“马林在昭阳府守了两个多月,经验教训怕是都有了,我让他留下来,助黄经承一臂之力。”
黄智可头顶上这个“兵房经承”的职位,严格来说并不算官,而是一种受聘于知府的吏役,无品无级。
叫马林那么一个在西南享有赫赫威名的三品参将,来助他这么一个连府衙属官后备役都算不上的……一臂之力?
哦,这还是其次,重要的是……
黄智可诚惶诚恐摘下自己脑袋上的乌纱帽,双手奉还,“辛姑奶奶,这个使不得!”
成雪融只淡淡扫了他一眼,便看向马林,马林单膝一跪,抑扬顿挫应道:“是,末将领命,末将当以黄经承之命是从。”
成雪融又望向金银花、夏枯草二人,二人心领神会,点头应:“主子放心,我们知道该怎么做。”
得做得跟在昭阳府时一样,选址隐蔽、备料谨慎,就算有敌军细作闯进去,也发现不了这是一个火药作坊。
成雪融又转头去看站得稍远些的四位祭司,招手喊了过来:“十五。”
乌伽什自觉受了冷落,正自黯然,这会儿听到叫唤,激动地蹿起来,大声应:“在!阿姐我在呢。”
他小跑过来,身后还跟着昂、相、格三位祭司,三人对着成雪融颔首致礼,问:“辛姑娘有什么吩咐?”
成雪融拱手恳请,“三位祭司,十五,你们懂蛊、懂毒、懂医,守城也罢,救助百姓也好,你们都能发挥作用,西南的百姓,还得拜托四位多看顾。”
乌伽什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对成雪融摇头,连声说“没事”。
昂、相、格三人侧身不敢受礼,“西南乃仡濮族生息繁衍之地,护卫西南就是护卫仡濮族,这本就是我们分内之事。”
“好,那我就不说了,再说,才真是看轻了诸位。”
又喝道:“来人,备马,我要出城。”
“出什么城?”金银花、夏枯草这才紧张起来,“主子,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您要回去找周莫?”
乌伽什也吓坏了,拽着成雪融的衣袖,“啊?不行啊!阿姐你不能去!”
才刚结束单膝跪的马林则直接双膝跪了,“姑奶奶啊,昭阳府那边全是周尧军,姑奶奶您万万不能去啊。”
“可周莫还在找我,昭阳府之难是由我而起,我不去救那些还困在昭阳府里的人,寝食难安。”
成雪融这样说。
可这说的,让黄智可都糊涂了。
什么叫昭阳府之难是因她而起?
乌伽什就紧紧拽着她衣裳,仿佛自己一放手,她就真的去了。
“阿姐,你不能去!你也说了,周莫攻城、杀人,都是为了找你,这时候你要去了,就是送死!”
“可就算送死,我也得去。”
成雪融坚毅目光依次扫过昂、相、格三位祭司,最后停留在乌伽什脸上。
“十五,你不用拦我,你知道的,不管你说什么,你都说服不了现在的我,我已经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如果用我一死,能够换得昭阳府里数万百姓活命的话,我死得有价值。”
成雪融这样说。
可这说的,让马林也糊涂了。
“什么叫‘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殿……姑奶奶啊,您有什么事说清楚了好吗?您这样可是要了马林的命啊!”
成雪融摇头,这事儿说不清楚。
乌伽什松了手,眼泪也下来了,目光黯沉,带着不可言说的痛楚。
“不是的,族长大人肯定还有法子能救你的……”
“如果族长大人能够救我,在我第一次上仡濮寨求医时,她就救我了,哪里还要用寒蚕蛊、火蛭什么的来续我的命?”
成雪融惨然一笑,全然不顾这话给了马林多大的打击,见始终没人给自己牵马来,索性往回走几步,从跟着进城来的双驾马车上解出一匹马来。
“我猜,这次族长大人叫我过去,不过是想和我说说话,再多帮我再续几天命。”
“我承认,我有很多事想问族长大人,就算只能多活一天对我来说都是很大的诱惑。”
“可是,十五……”
她回过头去,牵着马,微笑看着乌伽什。
“在我心里,这些再好、再重要,它都是排在家国大义、百姓安危之后的,舍生取义,我所愿也,你懂吗?”
“我不懂。”乌伽什毫不犹豫答了,做出的动作也是丝毫不见迟疑,他解下马车上仅剩的另一匹马,牵着,和成雪融站在一起。
“我陪你去。”他擦了眼泪,“去送死也没关系,总之,我要寸步不离跟着你。”
只要能寸步不离跟着她,哪怕跟着她得去送死,他心里也觉得踏实。
就这一会儿时间,他就已经受够了那种不能跟在她身边的感觉。
她让马林去叫开城门,他想上前,昂大哥拉住他,“族长大人叫我们立誓护卫姑娘周全,姑娘这会儿周全得很。”
她拿刀架在方介亭脖子上,他想上前,相二哥拉住他,“族长大人叫我们立誓随侍姑娘身边,我们这么不远不近地跟着就好。”
她问元荈的官兵百姓怕不怕、肯不肯,他想上前,格三哥拉住他,“族长大人叫我们立誓听从姑娘调遣,姑娘没叫,我们就不能上去碍手碍脚。”
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他被隔绝在成雪融身周。
总盼着阿姐叫,可阿姐安抚流民、叫开城门,射杀了方介亭、救出了黄智可,这么多的事,她安排得妥妥的,竟是完全用不上自己。
原来,自己真的没什么能帮到阿姐的。
乌伽什心里又是失落又是难过,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巴不得能代替阿姐一死。
如今,阿姐要去做那危险的事,他既有不怕死的勇气,当然这次就是他表现的机会。
他紧紧挨着成雪融,低头不语,把那种执拗与坚持表现得淋漓尽致。
成雪融按按额头,正要开口,就听马林跳起来扯着嗓门大喊,把她想说的话喊出了口。
“你们这是胡闹!”
成雪融猛地一下瞪过去。
马林蔫了,再一次用双膝跪下去,但嘴巴却很硬,“少帅说了,您要是……任性了,就把您打晕了扛回去。”
谁任性?我火急火燎地是要去救昭阳府千千万受苦受难的百姓,我哪里就任性了?
成雪融心里特憋屈,这会儿她可看出来了,她的死忠粉分了两个政营,一个无底线拦她、一个无条件跟她,她只能向其中一个妥协。
“那就……十五吧。”
成雪融对乌伽什勾了勾小手指,让乌伽什附耳过来听她一阵嘀咕;
嘀咕完了她清清嗓,说一声,“可以了。”
就见乌伽什把手放进他的百宝袋里。
然后撤出来、伸出去,在马林肩上拍了拍。
成雪融道:“好好的在这等我吧,我又不做什么,就是让周莫知道我在这里,好叫他知道再屠杀昭阳百姓毫无意义。”
马林仰头就说:“不行……”
然而两个字都说不完整,他软趴趴倒了下去,睁着双眼,满是惊惧。
“黄经承,马林就交给你了。你放心,他没事。”
成雪融说着,就望向乌伽什,乌伽什紧接着解释。
“嗯,马参将没事,给他喝点水他就有力气了。”
黄智可怔怔应着,这才知道对马林出手的人是乌伽什,顿时对他那神不知鬼不觉的“暗器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
又听见马蹄声,成雪融看过去,见是昂、相、格三人,已经不知从哪儿找了三匹马来了。
他三人朝成雪融走过来,乌步昂颔首解释,“我们都立过誓了,要随侍姑娘身边,护卫姑娘周全。所以,这一趟,我们四人都陪着姑娘去。”
“……”忘了还有个誓。
成雪融认命说道:“不用了,本姑娘对三位另有安排,三位留在城中准备接应。”
“……”三人面面相觑,后应:“是。”
成雪融翻身上马,叫乌伽什,“十五,快跟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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