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雪融假扮成四大祭司之首的乌步昂到鎏京来拐百里云帆时,就住在六合记。
那时“乌步昂”常到镇北侯府去拜访,一来二去的,侯府的龚管家就和六合记的阮老板有了往来,因此,这一次的送信,阮力其送得是毫不费力。
龚管家听到下人传报,说六合记老板阮力其亲自来送“中秋礼盒”时,也没觉得多意外,堂堂侯府,就算非年非节,也常有人送这个送那个的。
和阮力其也算熟络了,龚管家就亲自迎出去,二人倚在角门处说话。
便听阮力其说:“这些年在鎏京也没挣下多大的家业,反倒是把族亲都给撇下了……前些日子西南打仗,我担心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听说周尧要撤军跟咱讲和了,我就想回家去……也该回去了,把我老婆子骨灰带回去……”
龚管家接话,“也好也好,月亮还是故乡圆啊……”
阮力其便把“中秋礼盒”递给龚管家,在龚管家伸手来接的时候,猛地又将礼盒拽了回去,不说话,只腾出一只手来,在“中秋礼盒”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龚管家立刻明白了。
“以后阮老板回了家乡,怕是再吃不到这么好的干货了,这一盒子,得好好收着,留给主子们吃。”龚管家抱宝贝一样把礼盒抱在怀里,颇有深意地说道。
阮力其笑笑,“那得记得时不时地拿出来晒晒太阳,可别放坏了。”
“是,谢阮老板提醒,这活儿我亲自做。”
“好,辛苦龚管家了,那我告辞了。”
“阮老板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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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阮力其,龚管家果真抱着礼盒去了库房,遣退左右后,他把礼盒打开,只见一个牛皮纸信封正放在六色干菇干笋之上。
信封没有封口,龚管家一拿起,便发现信中有信,再拿出一看,才大惊失色。
那是一封加盖了十三道火漆的加急信,封面上写着“镇北侯乔佚密呈皇太后亲启”。
龚管家知道事关重大,丝毫不敢耽搁,立刻就备下重礼,同样以“中秋送礼”的由头,去了皇太后梁师赞的娘家,梁询梁太尉府上。
梁师赞是个聪明人,梁师赞的爹梁询自然也不笨。
这些年梁师赞一心一意为太子筹谋,尤其在官家后宅圈中,明的暗的攥着不少人心和耳目。
而梁询自诩清流,成淮帝在时,他把女儿的行动看在眼里,却从不说破,更不说插手。
看起来,就好像真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管了。
但龚管家却记得小侯爷说过的,梁询与太子妃……哦,如今已经成了皇太后了,他二人父女同心,若是有事想找皇太后又一时找不到的,可以上梁太尉府上去。
于是,龚管家揣着密信,同样以“中秋送礼”的由头,把密信送到了梁询手里。
当夜,一顶乌篷小轿便从太尉府秘密地来了六合记,接了乔佚之后又偷偷地进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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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师赞亲自到凤栖殿门口相迎。
轿门掀起,首先露出的却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来人惶恐下轿,屈膝欲跪,便让梁师赞给搀住了,“父亲免礼,快里边请。”
来人乃是梁询,不过五十上下的年纪,尚算壮年,但或是为国为家劳累过甚,一张脸显得很是沧桑。
紧接着,又一个人从轿子里钻了出来,一身锦衣却戴着斗笠,屈膝对着梁师赞就要跪拜。
梁师赞忙虚虚将人拦住,“切勿多礼,快快进来说话。”说着转身,进了凤栖殿。
殿中已备着点心清茶,梁师赞先引着梁询在正厅坐下,“父亲受累了,且先歇息。”
梁询嗯了一声,这会儿看着女儿的眼神满是怜惜与慈爱,“去吧,为父在这看看书。”然后便真从袖口里掏出一本小册若无旁人看了起来。
梁师赞扫了一眼,见到《资治通鉴》四个大字,才转身领着方才那锦衣男子到另一桌坐下,亲自斟了茶送到那人跟前。
“小侯爷见谅。”她说。
乔佚脱下斗笠,还有点晕头转向。
他在写给梁师赞的信中说的是夜探、密谈,结果梁询欲盖弥彰地一顶乌篷小轿就杀到了六合记,让他换锦衣、戴斗笠,一路欲盖弥彰地又杀到了凤栖殿。
宫里宫外多少双眼正盯着凤栖殿呢,这样一来,只怕“梁询携秘密男子夜访皇太后”这事,明天就该成了朝堂上不用说的秘密了。
梁师赞抬眼扫了下乔佚背后大开着的殿门,门口一左一右站着大雅、小雅,再往外,贼眉鼠眼的太监宫女往返不断。
她淡笑,低声道:“哀家这样,只是想安一安福寿殿的心。”
福寿殿,太皇太后郭氏的起居之处。
太子未及登基便暴毙,皇位落在了两岁的韫玉身上,梁师赞也跟着从太子妃升级为皇太后,同样地,郭皇后也成了太皇太后。
皇帝年幼,无法理政,按祖例,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二人皆有垂帘听政之权。
可一山不容二虎,一道稀疏的珠帘之后也容不下两位主子,于是,郭氏和梁氏便算是对上了。
“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哀家无意与母后为敌。”
梁师赞执杯轻啜,也不知是否是那六安瓜片泡得太酽,她蹙眉,慢慢吐出一口气。
半晌了,忽听她换了话音,黯然言道:“我殚精竭虑要为韫玉守住这份大业,并非是因我贪恋权位,也不为梁家尊荣显贵……”
乔佚听着,便斜眼去看梁询,梁询一手拿书一手捏着花生豆,正眯着眼全神投注在书本里。
要不怎么说梁师赞聪明呢?
有这么一个聪明的爹,她能差到哪里去?
又听梁师赞道:“我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太子殿下,这个……融融懂的。”
乔佚嗯了一声。
这个,不仅融融懂,他也懂。
梁师赞可算是应董志林所求才当这太子妃的,说到底,她不过是想成全董志林对太子的一片忠诚辅佐之心。
而梁师赞本身又是极有政.治天赋的,面对大成眼下的内忧外患、千疮百孔,她提出了许多中肯的建议,颇得朝臣赞誉。
却不想,因此就惹了太皇太后不乐意。
“母后对我不满,由来已久……父皇驾崩后,我随太子殿下住进宫里,确实是对后宫诸事颇多言语,但却并非是为夺权,只是为了……”
她欲言又止,举杯微微向着桌沿一倾。
乔佚懂了。
那是凝雨殿的方向。
梁师赞干预郭皇后主理后宫,为的是要防着凝雨殿里那一位。
她知道凝雨殿里那一位是假的,可郭皇后不知道啊。
梁师赞怕郭皇后跟凝雨殿走得近了反而惹祸上身,因此在郭皇后和“琼英公主”这对母女之间,做了不少“坏事儿”。
说起来,梁师赞这是受他拖累了。
乔佚起身就要请罪,梁师赞忙将他按住,扫了梁询一眼后又对他摇头。
电光石火间,乔佚明白了。
梁询之所以会参与到这一场密谈中来,并不是因为事实能够允许梁询在场,而是舆论需要梁询在场。
一个年轻、新寡的皇太后,深夜召见外臣男子,若无梁询在场,传出去只怕她梁师赞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可有些事,确确实实是梁询不应该也不可以知道的。
比如,真假公主的事。
于是,乔佚慢慢地坐了回去。
梁师赞又一叹,“母后她为人温庄和善,处事公正且赏罚分明,多年来主持后宫诸事,可说无可挑剔。但治国不比治家,恩得施、威得立,还得广纳谏言、群策群力才是。”
梁师赞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太皇太后郭氏不会当政。
不但不会当政,连朝臣们提出的许多中肯建议都不采纳。
说到底,根源还是在太皇太后之父郭国公那里。
年过八旬的老将军了,顶着高高在上一等国公的爵位,从战场上退下来之后,却没能在朝廷上谋得一个实职,多年来赋闲在家,多少憋屈了些。
不曾想,一夜之间又成了皇帝的外曾祖父!
眼看着自己最是谦恭和善的女儿竟要坐到那副珠帘后、挑起大成的重担;
郭国公心里又酸又涨,再看到陪着女儿进去的还有另一个自称哀家的女人,郭国公心里顿时慌了。
用梁师赞的话说,这叫莫须有的猜测;
用乔佚的话说,这叫未雨绸缪;
用成雪融的话说,这叫被迫害妄想症。
从干预郭皇后治理后宫、离间郭皇后与“琼英公主”的事情来看,他认为这做儿媳的已经把婆婆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了,于是不停地在前朝后宫蹦跶着、撺掇的,就想着把梁氏打下去。
打就打吧,你把人打下去,自己能顶半边天那也行啊,可事实是,他不行。
郭氏一门显贵,全是因了有东南五十万水军,可在京畿之地,受成淮帝多年制衡,他愣是没成什么气候。
如今时时事事都跟梁师赞反着来,纯属捣乱。
“倒是小侯爷,今夜就这样让哀家请了来,倒是无辜受累了。”
梁师赞歉然浅笑,又亲自帮乔佚斟上茶。
乔佚忙应了一声,“没有的事。”
这事错综复杂,实在说不上是谁拖累了谁。
成雪融托董志林送来亲笔书信,要梁师赞帮着将整天无所事事就在西北军营里乱晃的“超一品军司大臣”郭显良拨给董志林做使团护卫出使北越,梁师赞应了,通过梁询将这事给做成了。
这一举动,相当于解救了乔佚。
然后,梁师赞就被划分到乔佚那一派去了。
乔佚是哪一派?
还带着通敌叛国嫌疑的嫌疑人啊。
“既然母后认为哀家和小侯爷都不是好人,那哀家密诏小侯爷回京、哀家秘密召见小侯爷,这事倒不如就摊开了给福寿殿看看,也好叫福寿殿知道哀家没什么本事。”
饶是乔佚不苟言笑,听了这话也不由得翘了翘嘴角。
梁师赞在回护他的同时,又是示弱、又是示强的,这一手功夫真是绝了。
他擅离军营、秘密回京,所犯乃是死罪,可她一顶乌篷小轿、欲盖弥彰,轻飘飘地就将这一切变成了镇北侯奉皇太后密诏回京。
而这一场密谈漏洞百出,那些盯着凤栖殿的人肯定得意洋洋,觉得“皇太后不过如此她跟谁密谈我都知道”,可究竟谈的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原来乔家军早投靠了梁氏一派。
就是这么轻飘飘地,在麻痹对手、降低对手对她防备的同时,举重若轻把三十万乔家军拨入了自己的队伍之下。
还以为乔家军没站队?
怎么可能,人家都由梁询带着去见皇太后了,人家支持的就是梁氏!
好了,本来就势均力敌的郭梁两派,因着乔家军的加入,令梁氏崛起了。
玩政.治?
谁玩得过梁师赞。
“娘娘放心。如微臣在密信中所奏,微臣此来是为说服太长公主南下和亲,此事又恰可表我丹心、证我清白。”
乔佚清白了,此前一直回护乔佚的梁师赞就无过有功,成了明辨忠奸的主儿了。
又是明主又得大势,投诚梁师赞的人必然更多。
这是乔佚和梁师赞之间的双赢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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