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芳斋内,魏闻潇端坐于案前作画。画上画的是一位绯衣女子,轮廓和身段已勾勒完整,唯独缺失面部的眉眼唇鼻。
画中女子鬓角别了一朵纯白茶糜花,左耳配有一枚四瓣花形耳坠,仪态端庄,虽无眉眼唇鼻亦能使人觉之是个美人。
一只白鸽从轩窗外飞入,停在他案上扑腾了一下翅膀。
魏闻潇停了笔取下白鸽脚脖子上的信纸,随即脂粉香四溢,乍一看信纸空白,毫无字迹,可当魏闻潇将信纸置于掌心,略施小术,八字现于纸上:停云将或有乱,面谈。
这笔风与这香气,是等闲阁阁主谢明斐无疑了,他的老朋友当中也只有他身上总飘着一股脂粉味儿。
停云有乱是魏闻潇早已料到的事,而他面色不改,提笔继续作画,为画中绯衣女子添上两行细眉,一副悠闲模样。
他握笔走势熟稔,落墨之处毫无违,十分自然,这架势一看就是因为画过多幅画才有的熟练。
秦月容紧握花色疾步走来,左耳垂挂的银色四瓣花形耳坠随她的步子轻轻摇晃。当踏入虚掩着门的寻芳斋时,见他正认真作画便压了声响。
她站在那里,目光扫过他月华的衣袍,在袖口的三朵连枝木槿花流连片刻,最后定格在他俊秀的脸上。
忽然,一个面蒙黑纱,身着夜行衣的女子从寻芳斋壁画后暗道中走来。她单膝落地抱拳,道:“庄主,属下已探得情报,辰烨确实是寒水宫余孽。”
此女名“碧潭”,为停云客四大暗卫之一的苍灵使,善植药毒花木。其余三名分别为长赢使流光,素节使秋华,玄阴使寒霜。
秦月容一躲,藏于寻芳斋内置书架之后。
魏闻潇搁笔,沏了一杯香茗在指尖转弄,朝画中人瞧了一眼,道:“往下说。”
“庄主可还记得五年前月神使血洗寒水宫时放走一个比之年长三岁的男子,此人即是辰烨,本名秋易寒,是寒水宫宫主的独子。
可属下记得,月神使明明见过秋易水当年的容貌,按理来说,就算五年之后秋易寒容貌变化极大,但凭借月神使的观察能力应该不会认不出来,属下想是秋易寒用了‘易容术’使之面容改变,故此月神使才没有认出他来。
他窥月神使习武,不料被其发现被挑断左手筋,又不死心去藏书阁,欲盗物什。这么推测,秋易寒此行一是为报仇,二是为盗取情报和某本武籍,但恐怕这些行动并非只为他自己,而是他背后效忠的一个更大的主谋。”
魏闻潇浅抿了一口茶,饶有兴趣地听着。自他接掌停云客以来,这样的事何其多?这也不过其中一件而已。
“当年月神使废了他全身武功,并使之服下假死药伪造已死现象,想必是念及寒水秋家无后,生了怜悯之心,又怕留庄内人口舌才如此。”
他眸色一冷,置盏于案,“可她不知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所以庄主的意思是要属下杀了他以绝后患?”
魏闻潇抬手示意:“不急,先观望。”
“那么属下会好生盯着秋易寒,一有情况便及时汇报。”
魏闻潇颔首,“还有一事,半月后停云客举办揽贤会,你与流光将此事宣扬出去。”
他嘴角弯起一抹弧度,等着一场好戏上演。鹿死谁手,还尚未分明,而他却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自信得有些过分。
“唯。”
碧潭行礼退下。
魏闻潇收起案上画卷,道:“出来吧,藏了许久,碧潭不知,我还会不知吗?”
秦月容从书架后走出,眉间一紧。这动作及细微,可还是被魏闻潇察觉到。
“你早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还要我听见这些?”她紧握花色的手微微发颤。
他不答话,起身折下书案上盆栽里的一朵白艳至极的茶糜花。
她又道:“你派人跟踪我,跟踪了我十年,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监视之下是吗?”顿了顿,垂下眼帘,喉头有些哽咽,“我有时都以为你已经相信我了。”
魏闻潇嗅了嗅手中的花,道:“跟踪?从你到停云客第一天起不就已经知道了吗?”
十年了,整整十年,他还是不信任她。还是在暗中派人调查她,难道信任她就那么难吗?
她想知道为什么,想质问,满腹的话到最后也只是说了一句:“你不信任我又为什么留着我?”
他嘴角噙着笑向她走来,温柔极致甚至有些令人发寒地将手中茶糜花别入她发中,淡然开口:“你于停云客还有用处。”
十字如剑没入胸腔,秦月容的眸子瞬间失了光彩,可她是个骄傲的人,从不容许自己在人前有半分失态之举。
他把玩着手里的花:“好花配美人,这茶糜配你再好不过。”
茶糜茶糜……末路之美,象征感情的终结。花有落时,人无再春。他是在告诫她别动了不该动的情吗?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道:“庄主大可放心,阿月绝不会对庄主有任何非分之想。”
“那自是极好。”魏闻潇将她额间碎发撩向耳边,俯身靠近。唇近耳畔,温柔似水的笑下是冷声的命令:“斩草必除根,做好一把刀该做的事。”
他就在她眼前,熟悉而又陌生。
秦月容握剑的指节泛白又泛红,手心沁出一层薄汗,背过身出了寻芳斋,“有劳庄主提醒。”
停云客中,一把生锈的刀对人无用会被丢弃,而人则会被杀掉,刀比人,人还不如刀的下场。如果秦月容想活着,就得让自己有利用价值,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其实,说白了,他与她不过都是无路可退的人,被迫相依为命彼此扶持,也将被迫背道而行自相残杀。
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一切,没有人能更改命数,亦没有人能料到结果。
接到谢明斐回信后的第二日,魏闻潇独自前往浮烟阁去迎接他那位老朋友。
刚推门,一阵夹杂脂粉味儿的花香扑面而来,抬眸拾景,一名男子一身柳绿衣袍斜坐在阁内木质阶梯,手执含香笛置于唇畔吹奏。
听那乐色,正是千古名曲《高山流水》。
绿衣男子瞧见人来,扬唇一笑,魏闻潇亦唇角微扬,解开腰间乾坤袋,素手向前从左往右一抚,泠泉琴身立现,琴弦泛着寒光。他双手触弦和曲弹奏,一勾一挑与笛声契合无比。
曲到高处,两人默契相视,好似真处于高山流水之间——身后是倾泻的流水,而四周则是延绵的青山,他二人于水中坻一站一坐和曲,临风而笑,袖舞翩翩,宛若嫡仙。
高山流水逢知音,笛扬琴幽笑临风。
一曲终了,两人却意犹未尽。
绿衣男子起身下阶,左手转弄着含香,道:“魏庄主,别来无恙啊。”
魏闻潇收琴,请他坐下:“谢阁主这脂粉花香可不比从前好闻。”
谢明斐仍转弄着含香,狂放不羁地架腿坐下,另手幻化出一朵曼陀罗别入自己发间,笑脸依旧,妖艳异常:“比起往昔,虽是淡了些粗了些,至少也是花香。”
魏闻潇为他斟上一杯酒,半眯眼道:“是吗?”
谢明斐三指捏起酒杯仰头饮尽,笑得轻狂邪魅:“怎么,魏兄不关心停云客将面临的祸乱,反倒关心起谢某这体香,莫不是和坊间那些小姑娘一样被我迷了去?”
“魏某可消受不起。”
“行了闻潇,说正事,”谢明斐忽然打断,放下含香笛问道,“指使辰烨的人你心中可有数?”
魏闻潇再为谢明非倒上一杯,淡然开口:“尚未。”
“既然尚未,还这般轻松自在,倒不愧是停云客之主魏闻潇。”
两人碰盏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谢明斐知道,魏闻潇向来稳重,就算不知幕后主使是谁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魏闻潇亦知道,谢明斐此次来停云客名义上是拜访故友,实际上是来助他举办揽贤会和查询幕后主使的。
几盏酒后,谢明斐脸色微醺,拎起佩剑柳絮红着脸起身摇摇晃晃踢开门靠在门沿,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铜镜借光理发,又胡乱塞回怀里,而魏闻潇则神色自若,饮酒如饮水。
谢明斐靠着门沿滑坐,目光投向远处几株木槿,眼神有些迷离:“闻潇,再过不久这木槿就放花了。”
魏闻潇负手走到他身边,轻“嗯”了声,没再答话,一阵微凉的风吹来,扬起他几缕黑发。
“这么些年了,你还是这么惜字如金,也就是我这个人不嫌弃你话少,还把你当知己,每次喝酒想喝过你都喝不过,今天来本来想灌醉你,没想到……”谢明斐话还未说完,一个踉跄不稳脸着地栽到地上,竟呼呼大睡起来。
谢明斐这么一个爱美的人,每回醉酒都是这副模样,着实有些好笑。也亏得他如此桀骜不驯,狂放不羁才让魏闻潇对他另眼相看。
魏闻潇没管他,返回阁内批阅起卷宗来。
天色渐渐暗下去,好一会谢明斐酒醒了,他觉得有脸有些肿,从怀中摸出镜子照,看见镜中那张脸右眼角下方青了一块,手一碰还发疼,猛然站起来嚎到:“完了完了,本座的脸青了,这得让多少姑娘伤心啊!”边说还边跺脚来回徘徊。
他转头看向阁内的魏闻潇正借烛火在看卷宗,跳起来走进去,:“好你个魏闻潇,也不知道把我扶进去睡,害我在外面吹冷风还伤了脸。”他指着脸,“你看看,肿了,看见了吗?”
魏闻潇仍埋首批阅卷宗,不予理会。
“魏闻潇!”谢明斐把柳絮拍在桌子上,“是不是兄弟啊,兄弟受伤也不知道管!”
魏闻潇目光不离卷宗,一手推了一瓶药过去,不语。
谢明斐忽然笑了,拿起药拧开盖就往脸色抹,痛楚减缓,他的嘴也消停不少:“算你有良心!”
此时浮烟阁内稍有些暗,唯独魏闻潇整理卷宗的案台亮些。烛光忽明忽暗,衬得他原本俊秀的脸显得有几分不真实。
“哎闻潇,你说你长得也不差,虽然比起我还差一点,怎么就没有姑娘敢像投入我的怀抱一样投入你的怀抱呢?”
魏闻潇不搭理他,继续处理文书。谢明斐沉浸在自己的遐想,又道“是不是你太凶了,不如我温——”
“柔”字还没出口,寒霜敲门行礼道:“庄主,属下请命去调查辰烨使用移形术一事。”
谢明斐见一美人忽然到来,清了清嗓子,又掏出铜镜理了理妆容,姿态妩媚地靠近她,朝她一笑:“寒霜姑娘,又见面了。”
寒霜见况避开,不予理睬。谢明斐又靠近一点,寒霜又避开一点。
魏闻潇抬眸:“此事碧潭已在打探,不过你去也无妨。”
寒霜领命退下。
“魏庄主,面对姑娘温柔一点嘛,何况还是这么漂亮的姑娘。”
魏闻潇没有答话,手握案台上的卷宗,批了一本又一本。
谢明斐伸了个懒腰,见魏闻潇不语,咂咂嘴道:“果然是你太凶了,看看把人姑娘吓的,我还没看清就走了。”他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想着来日方长,“天色已晚,先睡一步。”
他已经习惯魏闻潇这样少言寡语,若换做旁人,怕是会觉得他冷漠至极,他谢明斐却觉得魏闻潇这冷淡的性子十分有助他调戏姑娘,因为魏闻潇根本不近女色,更别说调戏了,跟他出去碰见美人完全只有他独占的份儿。
谢明斐这么想着,心里十分惬意,上了楼躺上床就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又一夜过去,危机越靠越近,而魏闻潇却觉得愈发有趣,就像下棋,越是碰到不分高下的对手就越是吸引人谋篇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