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大概呈一条直线的方向,又升起了五道狼烟。
白夜明站在高台上,看着熔山龙在慢慢转向。
在目视范围内,白夜明还可以看到灭尽龙正站在峡谷的上端,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在转换方向的熔山龙。
白夜明其实很好奇,那就是在大团长制定的计划里,熔山龙要从沿着峡谷的方向,变成沿着峡谷的法向去走。
这不是会一头撞到峡谷上面么?
熔山龙凭什么会选择这种路线呢?它难道不能回过头去么?毕竟退后好歹还算是一条通路。
但是白夜明发现,公会从始至终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仿佛熔山龙不管选择哪个方向,都不存在任何天堑,到处都是通途大道一般。
事情告诉白夜明,他之前的担忧都是没有必要的,熔山龙冲进岩石层中,就像是一把烧红的刀子捅进黄油里一般。顺滑,平整,甚至都用不上什么力气。
熔山龙似乎拥有着这样的一种能力,它的岩石外壳和天然的岩层可以溶接在一起。公会应该是早就知道熔山龙的这种特性,所以并不担心它在峡谷中无法移动。
白夜明看见了这个事实,一些之前的问题也就产生了答案。比如说砦的墙面就不仅仅是由石材累积而成的,还有一些金属的板子和木材。白夜明之前还好奇为什么要额外费这一番力气,现在看来是为了阻止熔山龙的穿越。
还有就是自己四年前来到新大陆的时候,从熔山龙身上控制船落下,并架到峡谷两端之后,为什么之后熔山龙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看样子是它钻到了地底。
在旧大陆的时候,熔山龙也是神出鬼没。有的时候明明城市在很远的距离范围上都设置了警戒哨,就是为了预防这些古龙种的袭击。但往往观察到熔山龙的时候它就已经离城市很近了。原来熔山龙是在地底暗中行进,然后突然出现在地表的。
它出现在地表的原因应该是要觅食,白夜明不难猜测到这一点。而熔山龙的行进路线上往往都有大型城市和大规模的镇子。熔山龙是把聚集的人类当做它的粮食选项之一,得出这个结论的白夜明,有些不寒而栗。
现在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如果熔山龙完全钻进山脉里,我们怎么确定它的位置呢?怎么才能保证它按照我们预定的计划在走。而不是从岩壁里跑过了砦这道防线而进入地脉范围。
看着大团长还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白夜明觉得自己是有点干着急了。过于着急是因为他的所有计划包括身家性命都维系在计划的成功上,他患得患失失了分寸。
这个和当初在环形要塞上还不一样,在要塞上的他,没有什么可以期盼的,他知道跟楠乡已经没有再见的机会了。也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个世界的人,他没有那么重的得失心。
但是现在不一样,他还是被自己的愿景占据了所有的思维。他不知道这是因为生理上源自年龄的问题,还是真的他经历的大风大浪还不足以历练他。
边上的大团长似乎看到了白夜明的这种低沉的情绪,他善意地拍了拍白夜明的肩膀。
“怎么了?害怕了?”
“没有。我只是感到担心。”
“你还年轻。害怕是正常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大团长对白夜明露出了复杂的目光,既是善意,同时也带着一些羡慕?
“其实我有些羡慕你,月明。看到你我就想起来我年轻的时候。”大团长的语调变得有些惆怅:“曾经我也向你一样,读了很多书,对世界有着属于自己的认识,然后走出来的时候,走到不属于自己熟悉的环境的时候,要背负着不属于过去的责任的时候,你会发现,整个世界和你想的不一样。”
“我没有奢望过世界和我想的一样。”
“是,你不是这么想的。但是你是这么期望的不是么?我从你的眼睛中可以看出不安,可以看出躁动,这是源于你想要熔山龙的整个计划向你想的那样进展。但是你却无法掌控这一切。这不就是你想让世界按照你的想法去运转么?”
“所以。您是什么意思呢?”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对你这样的年轻人有些羡慕。你现在还可以想着,这个世界和我想的不一样,我要去改造它,或者是,这一切都是世界的错。但是我就不行了,我只能想,世界是这样的,我必须要去适应它,我必须要为我的猎人们在这个世界找到一条活路。”
“但是这对您来说,并不难不是么?您做的很好啊,将营地保存了两百年。”
“确实,不难,但是很没趣。你猜我最大的爱好是什么?”
白夜明心想团长给自己出的这个小问题肯定不是无的放矢,自己一定能够在接触到的蛛丝马迹中推测出来他的爱好是什么。
他仔细想了一下,心里有了一个结论。
“看书。”
“对,你是怎么猜到的?”
“当时在议事大厅,你让手下找来一本书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额外的说明。这说明您肯定有一个地方是专门储存这种无所谓给外人看的书,并且大家还都知道你有这么一个地方,由此推论您可能有一个很大的书房。”
“没错,很精彩的推理。看书,就是我此前最大的爱好。但是我现在已经很难从书上获得乐趣了。”
“为什么?”白夜明觉得大团长是在跟自己装了一波逼,但是他还是对他为什么会发生态度的转变表示好奇。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看书,是因为书里边讲的事情都很新鲜。每一本书的作者都用他自己独特的视角去看待世界,认识世界,然后他们的每本书都在告诉我,世界是某个样子的。”
“我大概理解您的意思了,后来书就不能动摇您对世界的认识了,所以就开始变得没趣。”
“没错。后来我成为了大家口中的大团长,成为大团长之后,世界是什么样子就被确定下来了。我再也不会相信那些书上所描绘的我没有看到过的风景。他们如果写的东西和我对世界的认知相违背的话,我就会觉得他们是错的。书上的东西很难再引起我真正的思考,所以读书的乐趣也就不复存在了。”
“但是大团长您有没有想过。世界上的所有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并不是他们描绘的世界,不像你想的那样,他们就是错的,您就是对的。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充满朦胧的灰色地带的,你们两个有可能都是对的或者都是错的。”
“所以这就是我羡慕你们的地方,你们还有这样去思考问题的资本。但是我不能把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认为它是朦胧的,它是灰色的。因为一旦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就会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我的所有决定都不仅仅是为我自己一个人做出的,我必须要替整个营地去做出决定。”
“我明白了。”
“月明,和你聊天非常有意思。因为你能听的懂我在说什么,这很难得。如果你是公会的人,我一定会不留余力的培养你,让你成为我将来的接班人。”
“您说笑了,公会管事的不都应该是龙氏家族的么?”
“这是错误的,不是吗?仅仅是因为我的爷爷,公会大长老是巨龙人族,而我们家族就理所应当认为自己是公会的主人,这是完全错误的。公会的主人并不是我们……”
“而是所有的猎人们。”
“没错。你的说法很准确,如果公会的命祚想要长流不息,我们就必须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那我觉得你们的位置应该就是为了猎人们所服务的。公会的宗旨应该就是要全心全意为猎人服务,要从猎人中来到猎人中去。”
“你说的很对,这才是能保证猎人公会流传下去的宗旨与方针,但事实上很可惜的是现在的状态与之背道而驰,并且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够改变的。”
“不改变整个公会,仅仅改变第三期调查团,您也做不到吗?”
“做不到的,这很难。如果我,如果公会对每一个猎人都做到最好的话,那么,我们将没有足够的力量,没有足够的金钱,去维持整个营地,整个公会的运转。”
“所以你们就心安理得的剥夺猎人的劳动剩余价值?”
“什么是劳动剩余价值?”
“就好比说猎人的工作,他接取了一个任务,产生的价值是100份。这100份价值首先都归属于了猎人公会,然后你们通过素材报酬的方式给了他20份的价值,通过公会点数的方式给了他30份的价值,然后你们什么都不用付出,就获得了其中50份的价值,这些价值虽然最终会用于维持公会和营地的正常运转而被支出,但是最终获利的还是你们。你们从这套体系中变成了不劳而获者。”
“继续,你接着说。那你认为,我们是怎么实现这种剥削的呢?”
“很简单,因为你们掌握了价值生产中最重要的环节。所有人产生的任务需求都会提交给你们,而你们将这些任务的需求分配下去。在这个产生价值的过程中,任务的分配成为了你们的禁脔。你们掌握了生产资料,将生产资料借用给猎人,你们就可以理所应当的在这个过程中剥取他们的劳动剩余价值。”
“我只能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讲的东西和其他书上写的有本质性的区别。我已经很久没有收获到这样的喜悦了,一种获得新的知识,一种重新认识世界的喜悦。”
“大团长,您说的太夸张了。”
“不,一点也不夸张。大部分的书在阐释他们自己的世界时都是狭义的,都是片面的,他们的理论和观点能够解释一件事情,能够解释作者所看见的事情,但是却不是这个世界所有事物运行的本质。
而你刚才说的那个却不一样,用你所讲的这种理论去思考大部分的价值生产,大部分的利益交换,都是说得通的。你并没有给我展示出一个光鲜亮丽却华而不实的世界,你给我展示的是真实世界背后所隐藏着的更真实的原则。”
“我很高兴你能对这个想法有着这么高的评价。但我要声明的是,他并不是我原创的,我也只是从一些书本中阅读到了这种观点,甚至因为我理解的不够深入,我的阐述还会有一些谬误。”
“我能问一下,是什么人,什么书么?”
“马克思的《资本论》,他是我家乡一位著名的学者,只可惜他在另一片大陆上。”
“太可惜了,若是有幸拜读该多好,你们古代学院,抱歉,我是指的宗堂和书院。里面有太多的知识,太多璀璨的成果,可惜一,你们不愿意与外界交流。二,你们很多东西的表述方式我们也看不懂。太可惜了。”
“没事,如果您对什么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您讲解。那请问大团长能不能先解答我的一个困惑?”
“你说?”
“熔山龙已经完全钻进峡谷的岩壁里了,你们有什么很好的方法可以追踪它呢?”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问题啊。在对巨龙爆弹和龙击枪上,都有着特殊的材料。通过追踪这些微量的材料,我们可以追踪它的行动轨迹。还有就是,温度也能告诉我们答案。”
“那么你们仅仅是能追踪到它,又如何确保它不是从峡谷直接绕出了砦墙,然后接着奔着后方的地脉前进呢?”
“我们并不需要确保这件事情。”
“?啥”
“它如果要这么做,我们是阻拦不了的。如果它就是抱着通过峡谷穿过去这样的想法,从一开始就可以这么做,我们就只能看看到时候可不可以在爆炸中死的更痛快一些了。”
“所以你们其实没有任何下一步的措施,就是等着它沿着燃石炭的气味去海边?”
“是的,我们已经能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你没有办法强求去让一座山按照我们的心意移动。”
“所以这也是你和我们的区别之一吗。不再设想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被自己改造的?”
“是的,看来经过今天的谈话。不单是我,你也明白了很多。”
“所以能不能告诉我,我们的计划成功了没有?”
“基本上成功了,它现在正在坚定不移的向着海边前进。不过它很快就要脱离我们所有设置的燃石炭燃烧区域了,因为在往外走就离庇护所太远了,我们的队伍还没有来得及抵达那里。”
“可不可以带我去前线看看。”
“没问题,我知道你是想评估你们营地迁徙的可行性。所以没有问题,这就当是今天你我这番对话,我所交的学费了。”
“谢谢。大团长,谢谢您的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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