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二月,春寒渐微,柳丝吐碧。
这一日,苏媺午睡初醒,只觉身上慵懒,便拿了一本《碧鸡漫志》歪在美人塌上似看非看,耳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秀姀和檀墨在外间谈论着新收的年礼。
释香悄悄进来,掩闭了门,低声禀道:苏栯传了讯息到宫中,顺安太妃的远房姨甥孙鹖求到了苏府。他原任豫州别驾,前一阵子被太子网罗了些莫须有的罪名,现正停职待参,别驾一职也暂时被人替了。
孙鹖打听到苏栯与其上司、现任豫州刺史的丁卯交情莫逆,便欲请苏栯从中斡旋,请丁卯为自己上书证言。
苏媺听罢,眉梢微挑,一开口便直中“靶心”:“那孙鹖被停职,是否与数月前太子发往北军的军需一事有关?”
释香笑道:“怨不得老爷说,小姐一听便知怎么回事。听孙大人说,当时太子醉酒误事不假,不过,翮贵妃和户部原想在这批军需上做点手脚,为东宫谋点私利,孙大人拒绝通融,这才惹怒了贵妃。”
“这却是奇怪——既是上司下职,孙鹖为何舍近求远,自己不去求丁大人?”
“说来好笑,当初丁卯大人曾苦劝孙大人不要揭开此事,反被孙大人教训了几句,弄得丁大人面上无光,如今事情出了,便不肯再为他说话。”
苏媺将《碧鸡漫志》合起,思忖道:“丁卯此人,父亲曾提过,乃外圆内方、机变有识之人,能让他睁一眼闭一眼地放过,想必这批军需的问题也不算十分严重。”
释香点点头:“听说,是东宫打着筹备军需的名义采办了一批珍贵药材,运往北军前都换成疗效差不多的便宜药,像什么龙脑冰片换成普通艾片、血竭花换成裸花紫珠,还有不知多少珍珠、猴丹什么的。户部的账上是平的,东西却进了东宫的私库。”
苏媺微微疑惑:“孙鹖既是太妃看重的人,以翮贵妃的性子,为何没有威逼利诱、为己所用,反而如此干脆地一脚踢开?”
“哦,据说是因为此人十分耿直,宁折不弯。”
苏媺一下笑了:“怎么,又是个‘倒叫驴’不成?”
“那倒不是,那‘倒叫驴’彭蒿是一根筋,孙大人可是刚直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
“还不都是一样?”苏媺拊掌坐起,将《碧鸡漫志》轻轻扔在塌上,眼睛里清亮亮的笑意倾泻出来:“水至清则无鱼!若不知变通,给他什么官职也待不住!”
释香忽然呆了一下,恍如在梦中:多久没看到小姐轻松舒悦地笑了,眼睛里像有个小太阳一跳一跳,真好!
她有意逗苏媺开心:“翮贵妃最近实在倒霉,净碰上这种认死理的人。不过,奴婢觉得一根筋比缺根筋好,如今孙大人只是拒绝通融,若万一‘好心办坏事’,嚷得尽人皆知了,翮贵妃还不得呕死?”
苏媺哈哈大笑,仿若碰了绣幄上悬缀的金丝鸾铃、迎帘上的玉珠脱了银线,一串串匝在青砖墁地上,叮咚作响。
主仆俩笑过一场,回到正事儿:“孙大人请老爷斡旋,并非要官复原职,只是若从此致仕,不想身上有莫须有的污点。他这会儿可是正停职待参呢!”
苏媺支起身子伸个懒腰,翘起的嘴角还未落下,伸手从红木雕梅雀同喜的炕桌上拿过一个岭南金橘把玩着,脑子已飞快地转动起来。
豫州虽然偏僻阴寒,却是北方的关塞要地。出了豫州边境的靖安关,再往北不过二三十里便是北胡草原,历代朝廷皆屯重兵以卫此关,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皆属朝廷重职。
现下,兵部不在太子手中,翮贵妃是想借机把个别要职换上自己人。只是豫州别驾换人,最终还要皇帝点头,这个“停职待参”便有了无数文章可做。想必翮贵妃还没有考虑清楚,是看在顺安太妃的面子上对孙鹖稍加安抚,还是顺了自己的性子,把这个没有眼色的家伙一撸到底。
中秋节那晚,顺安太妃的神色举止宛在眼前,那一颦一笑,都仿佛平和慈悲,又似带着隐隐期许,是一个将暮的老人隐在富贵满足下的卑微和努力。
“翮贵妃的心太贪了!太妃娘家几乎没剩下什么人,统共剩了这么个能看在眼里的亲戚,她竟一点余地不留。”苏媺敛了笑容,微露寒意,如西风清落叶、碧阶空冷。
她微吟一瞬,举目示意释香:“我们不能跟凤藻宫、东宫对上,但太妃伸了手,永福宫的面子就一定要给。你替我告诉父亲,孙大人若只想保个清白名声,父亲可从中斡旋;若想为社稷做点实事,可将太子中饱私囊的证据,交给御史中丞韩凛。眼下,御史台正等着抓太子的小辫子呢!”
释香细细品了品,笑中带了钦佩之意:“小姐此番安排,既能雪中送炭,也能试出孙鹖是否是真君子,还能将太子的龌龊事揭开来,一举三得,比老爷都周全。”
苏媺垂眸,将金橘放到鼻下轻嗅,甜香中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苦,却又不可遏抑的放大开来,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父亲苏栯心地中正,无论雪中送炭,亦或锦上添花,第一举动必出于天性真情、以诚相鉴,鲜少施恩或利用。
而自己呢?小小年纪,已是冷心寒肠,心有块垒,却无磊落青山,胸有丘壑,却不择适处安放。交人必以利,万事皆衡量,纵使心慕玉壶冰心、白鸥之盟,却终究只能化为纸上虚画、诗里空言。
苏媺正心中黯然,释香把那盘皮色鲜艳油润的岭南金橘挪到近前,左瞅右瞅,挑了最大个的剥得干净,殷殷递过来:“小姐笑起来真好看,以后可要多笑笑!”
苏媺一愣:“傻丫头,笑也要有个由头。若无事也笑,小姐岂非跟你一样,一对傻子?”
“小姐下辈子跟‘傻’也挨不上边儿!夫子就说过:小姐是这世上最聪明的小姐,心有多窍,什么事都难不倒;释香和檀墨是最忠心的丫头,只听小姐的话,陪着小姐,形影不离!奴婢可是一直记得夫子的话!”
苏媺的手柔柔地落在释香的发鬟上,钗环闪耀,迷蒙了她的双眸,仿佛又回到丱角稚儿时,释香和檀墨跟着她,在明净空濛的山林里,在寂寂无声的佛塔间,嬉戏跳跃,无拘无束……
稍晚些时候,秀姀知晓了此事,疑惑地问:“小姐若借机交好顺安太妃,咱们岂不又添了一大助力?”
苏媺摇摇头:秀姀虽熟知宫中人事,但格局终究小了些,心也太急切了。
她想起自中秋宴后,顺安太妃虽面上一如既往的和气,但再未有亲热示好之举,甚至有些许淡淡的疏远。
苏媺温言点拨秀姀,似轻风微起、春风化雨:“万福宫一向明哲保身,倘若我们有意显示与太妃亲厚,或动辄拿一些小事携恩求报,只怕令人为难生厌。不如作为一张底牌,以备他日之需。”
秀姀低头沉默片刻,方才回道:“小姐说得有理!太妃性子宽厚,倒不用怕她翻脸不认人。”
苏媺一滞,不禁看了秀姀一眼,见她垂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身前,整个人透着一种隐隐的疏离和抗拒。她心中叹息,良久,终究未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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