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巳时中了,秋阳高挂、园风静寂,远逸林边却扬起阵阵飞尘。
端阳不由皱眉,远远望去一眼,面上多了几分忧色。
“今天一大早,曦华便磨着二哥要进万年山,莫不是二哥拗不过她,竟真得带她去了?听这声音,似是山上才有的猛兽。”
二人忙赶了过去。
远远便看见林子边上,有数十兵卫正围攻一只浑身黑毛的大家伙,一边拿着砍刀棍棒击打,一边大声吆喝驱赶,待到了近前,才看清,原来是一头尖嘴獠牙、粗身糙毛的野猪。
那野猪的身形并不算极大,但骜戾不驯,虽然身体被几根粗大绳索绊住,却越发激起它暴虐的凶性,颈背上一撮狰硬的钢鬃凛立着,“嗷嗷”叫着横冲直撞。
不少兵卫被它撞翻在地,有的身上已见斑驳的血迹。
几只细犬却被绳子牢牢拴住了,只能不甘地吠叫、跳跃。
弘琛站在一旁,目光看似专注平静,却有一丝抑不住的兴奋。
曦华则欢呼雀跃地站在高高的哨楼上,朝着二人猛招手:“三哥、媺姐姐,快来看打野猪!”
两个人无奈又好笑地对视一眼,
几名缁衣内侍迎了过来,引着苏媺避开兵卫,从后廊登上哨楼。
曦华忙一把拉住她:“我正要叫人去找你们,还好没有错过!”
哨楼下,端阳正抬起头,仔细打量着曦华。
他挑眉看着弘琛道:“你们进万年山了?”
弘琛目不斜视,只长眉一展,笑道:“是这只畜生自己发昏,不知怎的从山上跑下来,见了那样多的戍卫,竟没有掉头就跑,还拿头去撞闸门,它自己送上门来,安能放过?”
“那也险得很!好在,这野猪个头不算最大,不然,这二三十人也困不住它。”
端阳放下心来,也有了几分观猎的兴致。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别有意味地道:“我瞧你是在西北待惯了,学了些武人脾气,以前在宫里,也不见你对狩猎这般感兴趣!”
弘琛一番心思都在野猪与兵卫的角力上,不免嫌他聒噪:“我看你倒是在宫里闷久了,以前可不见你这般罗里吧嗦!”
正此时,有人取来了铁索长枪,其中一人打个手势,只见兵卫们手托铁索,两两一组从四方纵跃交错,一声齐喝,铁索打了个花扣,绞在那野猪的身上。
下一秒,几柄长缨枪同时出手,两柄刺向野猪腹下最柔软的地方,两柄扎向眼睛,还有一柄狠狠绞进了野猪嘴里。
那野猪嘶吼地惨叫起来,一个发力冲向前去,却被铁索牢牢拖住,扑倒在地上。
它不甘地向天嚎叫,一次次挣立起来,又一次次倒地,汩汩鲜血不断,湿透了厚厚的鬃毛,又染红了尘土渐息的地面。
长枪刀棍都已不必再出手,兵卫们只绞紧手中的铁索,耐心地等着野猪力竭而死。
终于,它瘫倒在地上,声音微弱地嘶鸣着、抽搐着,渐渐失了气息。
远逸林边响起一阵欢呼,有人上前查看过,弘琛摆摆手,将乌犍弓递给身后的亲卫,健步地走了过去。
高高的哨楼上,曦华和苏媺还伏在栏杆上朝下望着。
这一场搏杀,与其说一场行猎,不如说更像是一次军中小练,甚至带着少许轻松戏耍的意味。
苏媺却心境难平。
她眼前还闪现着兵卫们默契配合的那一幕,耳边仿佛有《诗经??6??7还》在唱:子之还兮,遭我乎峱之间兮。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
大齐自立朝以来,因景元帝崇尚武功、喜欢狩猎,于是,皇室贵族中猎兽逐禽之风盛行。
不过,似今日这般旁观围猎的场景,对曦华和苏媺这些养在深闺的女孩儿来说,仍是稀奇难得的身历。
方才的围杀血腥而刺激,曦华一时不敢看,一时又忍不住要看,一颗心跌落又宕起,纠结兴奋的小脸上绯红若酒醉。
此时,她长出了一口气,兴味未尽地道:“若是苍虹在这里,猎鹰和野猪打起来,一定更好看!”
一旁的苏媺正看向哨楼下的弘琛。
亲卫们簇拥着他走上前去,他看着倒在铁索下的野猪,眉目含笑地与一名身形粗壮的将官说着什么。
那将官不知是何身份,装束与一众亲卫、戍卫皆不同,正一杆长枪撑地,左腿微跛、衣料褴褛,远远地看不清伤处,只隐见大团的血迹渗透出来,他却一脸的激昂亢奋、满不在乎。
苏媺看着这一幕,有些意味深长地回应曦华。
“野猪只知用蛮力搏命,苍虹却是难得的灵物,它的聪明超出你我的想象,端看它的主人是否能征服它。若是不能,也不过是枉死了一个天纵逍遥的魂魄,与这头被人戏猎的野猪也一般无二了!”
此时的远逸林边,兵卫们已开始打扫“战场”。
端阳朝哨楼上望了望,瞧着两张意犹未尽、眼巴巴看着下面的小脸,不由摇头叹笑。
“这俩丫头也是胆子大的!你没见曦华的性子越发野了,哪里还有个公主的样子?都是被你带歪的,等回了宫,父皇那里必有一顿唠叨!”
弘琛听了,朝哨楼上扫过一眼,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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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摆在端阳的金缕斋,主菜自然是炭烧野猪。
曦华吃个肚儿溜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叫花照和叶萦揉一揉肚子,只好猛灌了两盏消食茶,又含了蜜糖山楂丸,一脸满足地仰在金莲花美人榻上。
许是午前看过一场精彩的围猎,几个人的兴致都有些高亢。
待午膳收拾罢了,弘琛又命人重新置了下酒的小菜,一边闲聊,一边浅酌,着实惬意得很。
苏媺也一扫连日的抑抑不爽,不知不觉间竟多吃了半碗饭。
此时,她手中握着描金小花杯,嗅着兰花醇的郁郁香气,一边不忘打趣曦华又胖了三斤。
一旁侍奉的檀墨瞧在眼里,不免放心许多。
正说笑间,端阳歪在榻上,忽然扭头看着苏媺,懒洋洋中带了两分认真。
“今日实在快意,若是能得一曲‘斗酒十千、金樽长醉’,才算是恰逢其会!你自来是个脑筋快的,又时有巧思,怎么这时候反倒又扮起木偶人来?”
弘琛手持墨玉酒杯,瞧着端阳已有薄醉之意,一双剑眉微挑,别有深意地笑了笑。
回京前,他曾数次从端阳的书信上看过他对苏媺琴技的欣赏。
弘琛了解这个弟弟,于五声八音、诗词歌赋上颇有天分,鲜少佩服什么人,更遑论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于是,他好奇之余,也存了两分疑虑。
重阳那一日,弘琛在御花园听到苏媺弹奏《郑风??6??7出其东门》,觉得虽然于苏媺的年纪而言,已是十分难得,但于端阳所言,却是有几分夸大了。
后来,他与端阳说及此事,笑话他莫不是到了“耳顺之年”,连一个小丫头弹琴也能让他赞不绝口?
端阳自是不服,被弘琛一个激将,遂与他定下赌约,意欲找机会请苏媺再展琴技,憋着一口气,要让他大吃一惊。
若在往日,有瀛云王在场,苏媺纵然不婉言谢绝,也会想尽法子收敛锋芒。
但今日,或许是午前一场戏猎令她心绪澎湃,更兼多饮了几杯酒,竟一时技痒起来。
何况,重阳那日,一曲《郑风??6??7出其东门》引来弘琛诸多挑剔,到底激起了她几分好胜之心。
于是,她慨然应允:“臣女的琴未带在身边,请三殿下将琴借我一用吧。”
端阳立时来了兴致,忙直起身笑道:“我只带了归梁琴,只怕你嫌弃!”
嬿昭仪与端阳都爱琴,也爱收藏心仪之琴,归梁琴便是其中之一。
这琴便是斫琴大师卞知白所做,得名于“堂燕归晚,虹梁不空”之意,因其做成琴底的老梓木原是百年老屋的虹梁。
它的音色较一般的琴略重浊,若到了急吟紧打之处,会有声如裂帛、锵金断木之感,故此,为许多人所不喜。
不多时,便有内侍将归梁琴取了来。
苏媺手抚冰弦,轻轻试过,心道:今日,这琴倒颇合我的心意。
她略作思忖,忽然抬头看了看弘琛,水漾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
“今日有这般好景好宴,若只是循意而作,反倒落了俗意。莫不如,不拘韵律,亦不拘事由,苏媺就信手乱弹一回,就叫它《乱入令》好了。请两位殿下和公主姑妄听之!”
每逢这般场合,曦华必是要给苏媺捧场的。
苏媺一言既出,她立刻拍手称妙,还不忘了示意一旁的宫女内侍也都鼓掌捧场,曲子尚未弹奏,气氛已然热烈起来。
众人都被她逗笑了,弘琛和端阳含笑点头、洗耳恭听。
苏媺起身施礼罢了,垂首端坐。
她素手一抹,起调竟是辛弃疾《金菊对芙蓉》上阙:“远水生光,遥山耸翠,霁烟深锁梧桐。正零瀼玉露,淡荡金风。东篱菊有黄花吐,对映水、几簇芙蓉。重阳佳致,可堪此景,酒酽花浓……”
这词原是写重阳佳景,只是此时重阳已过,苏媺以此起调,自然是以琴声写心声。
至于这心声是回忆、欢愉?还是玩笑、不满?那便是各人心境不同,只能各有体会了。
弘琛一愣,迎着端阳揶揄的目光,长眉一挑,心下好笑:看不出,这个看上去静如兰露的小姑娘,还真有几分脾气!
他轻啜了一口墨玉杯中的天香雾。
此酒既名为“天香”,自然浓郁甘烈,酒香裹挟了花香,只觉仿佛宿在了兰麝香酴里。
弘琛心想:管她曲中究竟合意?所谓“酒酽花浓”,以花意入酒,自然极合此中情味,我且先惬意这一番再说!
不曾想,虽然苏媺弹得极认真,但归梁琴实在不适宜弹奏舒悦怡人的曲子,那似有时无的喑哑之声,哪有半分美意,直听得人牙齿发酸,几欲遮耳。
弘琛一噎,因了弹琴的是苏媺,而非教坊司的乐伎,他只好眨巴两下眼睛,压下他的王爷脾气,一腔郁闷窒在嘴里,和了一口酒香咽下肚去,面上犹自撑着,佯作并不在意。
曦华有些发愣,端阳却心中憋笑、直要喷酒。
他自然是了解苏媺的,此一番小小的“下马威”,实在对极了自己的脾气,叫人忍不住要拍案叫好。
正此时,苏媺忽地曲风一转,俨然已是白草黄林、马嘶鹰啸之意。
细细听去,乃是王维的《观猎》:“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方才还是“金风玉露媚芙蓉”的佳秋,转眼间,秋尽冬临、天地肃杀。
但此等曲风,才正合了归梁琴的音色。
只听弦动音出,仿佛有嘶嘶风鸣声卷过了暮雪平林,紧接着,响箭破空而出,猎鹰一声长啸紧随其后,越过将军的战马直击长空,下一秒,猎物的哀鸣已掩没了声声轻蹄。
对面,方才怡然闲闲的弘琛蓦地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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