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桓伊取出随身的长笛,这管据说是东汉左中郎将蔡邕亲手所制的“柯亭笛”是他的爱物,只是他并没有亲自吹起笛子,而是唤出一位美貌的侍女吹笛,自己另寻了一把古筝说道:“微臣弹筝虽不及吹笛的技巧,然而亦足以声韵相合,请陛下准许我抚筝吟歌自弹自唱一曲。”
司马曜并无异议,期待地看着他的双手抚上了筝弦。
清扬的筝声首先荡漾了起来,初时的序曲只是简单的拨动,时而短促如泣,时而错落如珠玉跳脱。不久之后,悠扬凄婉的笛音响起,筝笛交相合奏。笛声为主旋律时,筝声反复拨动着为之迎合,那笛声连绵不绝,如一名气度高华的名士在反复地倾述自己的心声;筝声更强势的时候,笛声只呜呜咽咽地低语,而那筝声则琳琅满目,如珠玉在盘倾泻而下,每一声都扣动着在场每位听众的心弦。
当曲子演奏到高潮部分的时候,桓伊放声高歌:“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公佐成王,金縢功不刊。推心辅王室,二叔反流言。公旦事既显,成王乃哀叹。吾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竟然是陈思王曹植的《怨歌行》。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他实在过于大胆了。
陈思王曹植,在他兄长在世的时候被曹丕一生猜忌,即便曹丕死了,曹丕的儿子一样猜忌这位叔父,他一生空有报国的壮志,却在帝王的猜忌中郁郁而终。
所有的人都不敢说话,这曲子明显是在影射谢安,以及众所周知的,皇帝司马曜对谢安的态度。
谢安在座上已经喝了不少酒,微醺的酒力被悠扬的曲声一激发,更是醉人。当他听到桓伊高歌的曲子时,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好像唱出了他的心声,他的忧愤,他的委屈,一时全部涌上了心头,难以自已。
他曾在年青时纵情高歌高卧东山拒不出仕,曾在权臣桓温手下受尽嘲讽欺凌丝毫不为所动,当淝水之战得战报佳讯亦若无其事泰然处之,这时,他却因为一支曲子,再也隐藏不住自己的心事。
这就是两晋名士的风流,他们才华气度的魅力。
此时的焦点自然是谢安,而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泪流满面,连袖子都被沾湿了。
谢安是个真性情的人,更是不屑掩饰自己的失礼。
他郑重地走下座来,来到桓伊身侧,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赞赏他道:“您的乐曲不凡,真是我的知音啊。”
皇帝司马曜神色尴尬,推说不胜酒力,先退场休息去了。
这样一闹,司马道子也没有心情继续了,于是众臣纷纷告辞。
桓家的马车上,桓伊忧愁地对桓玄说道:“宝儿,我总觉得你让我吹的这一曲,并不能让皇帝疏解心怀,反而让谢相难受呢。”
桓玄劝解他道:“人生在世,知音难求。谢安一定能明白你我的苦心,这也是他谢家的求存之道。”
桓伊狐疑地看着他,问道:“原来你一开始就是抱着这个目的去的?”
桓玄理所当然地回答道:“自然,谢家已然出于风口浪尖,谢安既然不想争,就最好放开手让旁人去争,这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情。你就不要多虑了。”
桓伊虽是个风雅的大音乐家,却并不通政事,他只觉得整日清谈纵歌才是人生至乐,权势什么的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因此他觉得桓玄说的很有道理,不由得连连点头。
这场宴会之后没多久,宰相谢安自请北伐,出镇广陵。
会稽王司马道子录“尚书事”,把持了全部的政事。
谢安作出这样的决定自然不是临时起意,从很早之前他就想离开东晋朝堂,去追寻自己想要过得生活方式,他也明白,这个乱世,唯一能作为立身之本的就是军权,因此他打算带着全家一起去投身于北伐事业,不再去作那些权力之争。
这个想法其实是十分正确的选择。
南面的土地因为有长江天险的隔断,相对来说十分安全,因此司马曜司马道子这些不敢去打仗,只会作权术之斗的人最紧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怕谢家有意染指。
而长江之北是大片的战乱地域,只要有能力,有军队,就能把这片土地牢牢掌握住,而司马曜没有兵也没有强将,对这片地域的兴趣不大,若谢家能打下来,自然最好,打不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并不影响自己在江左的享乐。
皇帝不让他做治世的能臣,他就想办法做一方大吏,远离朝堂。
这也是谢安思索了许久最后能想到的最好的退身之路。
谢家,谢安正对自己的妻子刘氏说道:“我们谢家多年来都是朝堂的中流砥柱,我却从未利用这一点为你为儿子谋取私利,家族最辉煌的时候,你们没能享富贵,而我如今决定急流勇退,琰儿却是会因为皇帝对我的猜忌,而影响他的仕途。对此,我亦无可奈何。如今我决定阖家去广陵,和幼度一起专注于北伐,此行甚苦,且安危未可知。你若不想去,我便将你安置在建康,想来皇帝也不至于为难你一介妇孺。”
刘氏娇俏地白了她一眼,怒道:“你这话真好笑了,妾身是你的嫡妻,自然是你在哪里我在哪里,难道你以为我会放你一个人去广陵,好让你有机会偷偷纳妾吗?”
刘氏是故司空刘乔的曾孙女,刘家家主刘耽的大女儿,当朝名士刘惔的胞妹,亦是南郡公桓玄正妻的嫡姐,她照顾谢安尽心尽力,更是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唯有一个美中不足就是善妒,坚决不许谢安纳妾。
年轻的时候谢安也曾抗议过,只是他素来敬重刘氏,并不愿意违拗她的心意,使得夫妻离心。
如今谢安已然是对美色无意的年龄了,刘氏这样说,明明就是存了同自己夫君共生死的心思,只是以自己的善妒为借口罢了。
这样的情谊,谢安自然是明白的。
他不再说什么,而是对自己的儿子谢琰说道:“我这一去,只怕此生不会再回建康,你是我儿子,自然是要跟我去的。若你哥哥谢瑶尚在,他也能替你分担一些家族的责任,只是现在,若我离世,只怕你必得像我当初那样,被迫入仕,不能如现在这般悠闲。”
谢琰当时的官职是辅国将军,但他不需要真的去军营报道,只是在谢玄的庇护下虚领了军职。
他当下坚定地说道:“父亲的心愿是北伐,琰自然会跟随父亲的脚步,绝不会违拗父亲的心意。”
谢安见他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于是说道:“幼度在外领兵,所需粮草军需都需要朝廷支持,若我谢家朝中无人,不免君臣离心,我希望你能入朝为官,与幼度一起撑起北府兵,不要让北伐受到影响。”
谢琰这才明白,父亲这不是普通的谈话,而是在布置自己的后事。
他的眼圈立刻就红了,他默默点头,暗自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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