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傍晚,用过晚膳后正走在石子路上消食,一面踌躇着是否要在罗熙面前为太医说两句好话,一面又觉得这次事情并不简单,即便太医告老还乡一事原因不全在于我,但至少我也算得上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禁有些暗自悔过,如果我不曾去找过太医,如果我当时没有以权势压迫太医说出实情,或许他今日不会落得告老还乡的下场,说得好听些是“告老还乡”,说得难听些就是“罢黜”,说法不同,便不过是罗熙看在他侍奉妥帖的份上给了几分薄面罢了,不至于叫他离开的太过难堪。
此时我若再去劝,恐怕只会火上浇油。
夕色渐浓,阳光终于耐不过时日磨砺,最终依依坠落在飞檐之外,熠熠生光的琉璃瓦片静静吞噬了最后一抹余晖,我望着斜阳嗟叹了一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美丽的斜阳是那么的瑰丽,却只是昙花一现的瞬间,想来便更觉心境寞落。
近来愈加暑热,惟有晚间习习凉风叫人身心舒畅,秋思于旁问:“娘娘可是与平日一样要在这处多歇会子再走?”
秋思抽出绢子来拂一拂石凳上的灰尘,我坐下,笑道:“自然是要的,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因着秋思、冬雪两人总是记挂着我的身子,竟一刻也不敢放松,何时何地都把我当作瓷娃娃一样护着,好像亲亲一摔就会碎似的,侍奉得小心翼翼,每每我坐在一处纳凉观景时,凡是石凳石桌或是阴僻潮湿处,都要回去取一丸子来给我吃着才肯放心,这丸子名曰:八宝,主要的疗效就是除湿气避淫邪,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话刚说完,秋思就疾步去了,正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很是无聊,只能看着虚无苑中满地的梨花白,颜色并不如牡丹般娇艳,但却是人间最纯净的色彩,风儿掠起一片片梨花,飘飘撒撒,时不时掠过一只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又抬眼见一株株梨树,微风拂来,花枝随风而动,宛如一位多谋的儒生,轻摇羽扇,潇洒飘逸,又像一位素衣剑客,衣袂飘飘,随风轻舞。较之牡丹的娇贵,桃花的妩媚,梨花所呈现的灿烂是质朴的,是单纯的,也是不可替代的。
忽传来一阵轻盈的埙声,声音很远,却让人陶醉,好像是从梨花深处飘散出来的,绮叠萦散,飘零流转,让人觉得好像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音声里隐隐流动着,很快,埙声便停止了。
不是说这虚无苑被荒废许久,极少有人往来么,那埙声又是从何而发?
我带着满心疑惑,悄步朝梨花更深处走进,大约穿过四五株密密的花树,便听到隐约几声私语,我藏身在一株开得繁盛的树后,见是一男一女在此私会,不由的一阵心惊,眉间一蹙,倒又生出好奇来,只想看看到底是何人竟如此大胆,敢在禁宫中互诉衷肠,缱绻相依。
那女子侧身对着我,身着勾花轻云百褶缎裙,银色的丝线在裙摆处点缀数枝略带露水的梨花,微风吹起带动着宽大的裙摆,飘扬,飞舞,似乎散发着清幽的香气,笼罩着全身的图案恰好与眼前美景融为一体,没有一丝违和。当她把面庞稍稍又转过来一些时,我怔住了,浓黑的发丝挽作一个芙蓉髻,斜插着一支流苏扶月白玉簪与其耳坠搭配的相得益彰。
我认识那簪子,之前在庄婕妤的妆奁台子上见过,当时我一眼看见,觉得不同凡响,还拿起问她:“这个白玉簪子倒是好看,陛下送得?”
她一把夺取,笑道:“不是,只是从娘家带进宫来用的。”
我当时只有些好奇,为何从娘家带进宫的簪子用物会这样崭新,却也没太过留心,不过以为大概是此物并不合庄婕妤的眼缘不曾多戴罢了,却没深想其中的不合理处——若是果然不合眼缘,又怎会带入宫中。
之后,也几乎没见庄婕妤戴过,所以也就渐渐淡忘了,而今再见,我心中倒是也几分明了,淡雅如雾的月光下,男子双手扶着庄婕妤的双肩,头发黑玉般有淡淡的光泽,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美瓷,一身蓝色嵌金纹长袍,看装束不像是侍卫或是宫人,这样身姿颀长,含着皇族贵气的男子,皇宫中除了罗熙,惟有一人。
四下安静,两人的谈话,我听得清晰,却也胆颤,庄婕妤一头扑进宁亲王的怀中说:“你我这样私会,早晚会被人发现的。”
宁亲王道:“那又如何?”
庄婕妤直起身子,望着宁亲王道:“难不成王爷忘了,我可是陛下的女人,”又一转身姿,她面上紧蹙着的眉头,我看得心碎,“若是此事被人发现了,告知陛下,你我皆无活路。”
宁亲王从庄婕妤身后搂过她道:“那咱们就一起死,”面庞在庄婕妤发髻上磨蹭着,“庄儿,你怕死吗?”
庄婕妤摇一摇头,微笑道:“我不怕死,”过了一会儿,神色变得有些肃然,“可是你不能死。”
宁亲王笑着紧了紧臂膀,“你不想与我死在一块儿吗?”
庄婕妤忙道:“不……不是的。”
宁亲王道:“生不能同寝,但求死能同穴。”
庄婕妤蹙着的眉头愈加紧锁,“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宁亲王阖眼淡淡道:“我什么都准备好了,所以我没有一丝恐惧,唯一怕的就是你不愿与我一道共赴黄泉。”
庄婕妤陷在宁亲王的柔情蜜意里无法自拔,笑容含着无限缱绻,柔声说:“能与你在一起,我还会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宁亲王微笑道:“我在文山州戍守多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轻轻一个吻落在庄婕妤的额头,“只怕你锦衣玉食尚无法看清生死,更无法为我干脆的抛舍尘世繁华。”
庄婕妤面色一凛,挣开他的怀抱,面对着他说:“王爷以为我是什么人?贪生怕死之徒吗?我对王爷的感情苍天可鉴,王爷还看不清楚吗?”
宁亲王忙执起庄婕妤的手道:“不,我明白,我知道。”说着,手轻轻抚上庄婕妤的面颊,帮她撩过侧面香尘粘上的几根青丝。
庄婕妤摇头,“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对你的爱意是怎样的决绝,如果你明白,今日便不会对我说那样的话,你不信我!”
宁亲王一把搂过庄婕妤道:“我信你!就算方才我还有一点儿怀疑的心思,但那样的一点心思却也被现在这样坚定的你完全打散了!”又道:“人道海水深,不抵卿意半!海水尚有涯,卿意渺无畔!”
庄婕妤看着宁亲王,过了一会儿,眼中似乎含着泪意,在皎洁的月光下泛着晶晶亮光,面色带着些许惨白,带着些许破釜沉舟的意味,举手誓言道:“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宁亲王忙抓住庄婕妤悬在半空的手,摇头道:“不必。”
远远儿的,秋思正在唤我,我忙回身要走,却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只驻足在那里不敢再动,秋思的声音越喊越大,竟也闯入了林子来,我虽心急,却也无计可施,到底还是惊动了两人,宁亲王朝我的方向低喝道:“谁?!”
这时秋思也找到了我,我忙示意她噤声,庄婕妤也往这里走来,我没有法子,无处可藏,只好现身,“是我。”
庄婕妤瞪大了眼睛,显然被骇了一跳,“渺渺。”
宁亲王蹙着眉,“昭仪娘娘,怎么是你?”
秋思拉一拉我,“娘娘,这是怎么回事?”
庄婕妤见到秋思也跟在我身后,面色愈加难看,白如死灰,“你们……可听见了什么?”
我轻笑,“全听见了。”
秋思却不明所以,小声问:“娘娘,听见了什么?”
我转头瞄了秋思一眼,嘱咐道:“你先退下,到外面守着,不许对人说我们在这里。”
秋思道:“是,奴婢明白。”说着,秋思退下。
我见秋思走远了,叹息一声,才道:“你们这样是不对的。”
庄婕妤面色凝重,疾步到我面前来,拉住我道:“我知道,我对不起陛下,我有失妇德,但求你不要告诉陛下去,好么?”
我摇头。
庄婕妤轻轻甩开我的手,向后退了几步,含泪道:“你为什么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呢?对你有什么好处?”她缓了缓气息,又道,“陛下根本就不爱我!你不说!陛下根本不会注意到!”
我轻笑一声,笑中藏着一丝讽刺,问:“你们不是已经决定要一同赴死了吗?”
庄婕妤一时满面怒色,却无言以对。
眼前的庄婕妤我几乎快不认识了,她还是那个周全温柔的庄婕妤么,我心中虽痛,却还摇了摇头,“我方才的话你误解了。”
庄婕妤和宁亲王都是一脸迷色的看着我,不言不语。
我道:“你们不应该决意一同去赴死,这样是不对的。”
宁亲王笑,“哪里不对?”
我望着宁亲王的笑容,竟觉得有几丝阴森,“谁说过你们两人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宁亲王厉声道:“这是不可能的!”
我轻哼一声,“你连尝试都没有尝试过,怎么就知道不可能?”
他道:“有些事情,不用尝试就知道一定会失败。”
我笑,“你实在太自以为是了,世上大多数的事情都是无法揣度到最后的结果的,这一点,你应该是清楚的,不是么,”吁出一口气,“比如,多年前你永远也想不到我有一日会心甘情愿的成为陛下的妃子,又比如……”
我话还未说完,宁亲王便打断我道:“好了!不要再说了!”
我蔑然的直视着他,没有一点退却的意思,“我偏要说!”轻笑了笑,又紧逼道,“其实你都清楚,只是你不愿意去做,”我抬手指着庄婕妤,问他,“你真的爱她吗?”
宁亲王看了庄婕妤一眼,“我自然爱她。”
我道:“你爱她,你居然还这样大言不惭的挑唆她跟你一块儿去死,什么生不能同寝,死同穴,都是你的花言巧语,推诿之词!你若当真爱她,当真还算是一个大丈夫的话,你就应该带着她远走高飞,即便最后可能被抓回来,可能会被处以极刑,但那样终归是不留遗憾,况且还有一种结局,那便是你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宁亲王深吸一口气,“谈何容易。”
我看着他,“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如若不然,便是时机未到。”
宁亲王颔下首去,不再说话,面色依旧严肃。
庄婕妤跑过来,拽住我的衣袖,求道:“渺渺,你帮我们吧,好不好?”
“我?”我忙摇头,一把抽出自己的衣袖,向后退两步欲要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不行,我不能做这样对不起陛下的事情,我的情况跟你不一样,我若帮了你,我会心存愧疚的。”
庄婕妤含泪道:“只有你帮我们,我们才有逃出去的机会,陛下那么宠爱你,就算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于你的,”她看着我,又道,“你想想刚入宫时,我对你多好,处处维护着你,我这一两年里究竟对你如何,你是清楚的呀,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她这么说,一时让我陷入两难的境地。
其实话说到这个地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现在我也清楚了,她之前哪里是全心帮我,都不过是大势所趋罢了。利来则聚,利去则散,往日里我曾以为的真心实意,如今倒变成了她用来绑架我的枷锁,实在让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