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了半晌话,我便从佛珠堂退将出来,抬脸望,天色依旧潋滟,阳光明亮却不刺眼,看着这处院子里有碧绿叶片点缀着的干净枝条,藤蔓着大朵大朵的月季,花瓣里是黄色的花蕊,轻巧的舒展着,露出娇俏的面庞在绿叶丛中亭亭玉立,不时透漏出醉人的芳香。
宫女们在外头一边嬉笑,一边大体收拾着东西,转头瞧到了我,手里便捧了石桌上一盏制好的蔷薇硝走过来朝我行礼,温和问:“娘娘这就走了?”
我点了点头,仰面又望了望天,微微一笑问:“什么时辰了?”
宫女随即也跟着看了看日头,笑答:“快至申时了。”
我心里盘算着,申时,倒好往慈宁宫去一趟了。宫女歪头盯了我一眼,“娘娘既然来了一趟,天儿也热了,脸上身上都容易闷出疹子来,”顺势把手里的蔷薇硝举到我面前,“娘娘今儿来得巧,前两日正好摘了蔷薇花瓣晒干了,当下制了几盏蔷薇硝,用在脸上对付那些疹子最是好的。”
我缓过神来,笑一笑,接过蔷薇硝,“那我就拿着了。”
宫女微微一笑,“娘娘不必客气。”
出了院门来,自当知道要往哪里去,入宫一年多,去慈宁宫的路早已经熟识了,因心里的焦急驱使着步伐,没一会儿工夫,仿佛是一阵暖风才细碎入鬓,还未将歇,我便已到了慈宁宫侧门,许是正值下面宫人看守掌灯交接时分,这里一时倒四下无人,我心里欣喜,反而省了我一番口舌力气。
申时三刻,窗棂外无孔不入的细风如龙吟般吹过瑟瑟萧叶,沙沙作响如同波涛汹涌袭来,瑾月姑姑坐在房中桌前,头发挽成低垂的雁髻只用一支古旧的银钗紧紧的拢着,并束上一条暗紫色的发带,一身紫黑色五福清水织缎宫装,低调的波浪纹密密的刺在袖口,整个人都被衬托得暮气沉沉,只有腕上的那一对白玉锁芯镯生出几许隐隐的光泽。
她见我推门而入,满面都是不可置信的模样,忙起身请安,“昭仪……娘娘……”
我“嗯”了一声,扶她起来,“不必多礼。”
瑾月姑姑望着我问:“娘娘此次前来找奴婢是因何事故?”埋头思索,“可是太后……”
我把手中的蔷薇硝放在桌上,走得也累,只缓缓坐下道:“并不是太后,也没什么大事,我只是有些私话想问问瑾月姑姑罢了,”划去她的忧虑后,又向她一摆手,“坐。”
她答礼坐下,不解问:“什么话?”
我想一想,晦然说:“你可知我方才从哪里来?”
她摇头,“奴婢不知。”一面说着,一面帮我斟了一盏茶水。
我浅浅一笑,“佛珠堂。”
瑾月姑姑拿着杯子的手轻轻一震,很快,又平和道:“佛珠堂,那不是公主住的地方吗?”
我沉静的望着她,“是,就是公主住的地方,”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我入宫一年向来和公主无甚交集,姑姑就不好奇我因何而去?”
瑾月姑姑耷拉的双眸微阖起来,“奴婢不好奇,主子的事情,做奴婢的无权过问。”
我盯着瑾月姑姑,她眼皮稍稍交叠起来,不觉挤出几道深深浅浅的纹路,像鱼尾一般的发散出去,心里忽觉得,面对这样历经世事沧桑的人来说,或许直言坦白才是最好的方式,便道:“今日我因为自己的一些疑惑去了明珠堂找公主,我问了公主一些往事,而公主也把她所知道的告诉了我,但也只是一部分,并非全部,”凝视着她,“还有另外一部分,想来瑾月姑姑应该知晓。”
她瞥了我一眼,轻轻一笑,“你还想知道什么?”
我眸光一凛,道:“我为何会失忆?又为何会入宫?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颔首用指尖轻轻抚摩着腕上如清泉般晶莹通透的玉镯,“那是一段曲折的往事,或许你不知道会更好,”倏忽抬眸看我,“你确定你要知道?你不后悔?”
我摇头,“不管多么曲折,亦不管多么令人伤痛悲哀,这些记忆本就应该是属于我的,它们是我的一部分,我必须要找回来,如此,我才能在接下来的人生路上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瑾月姑姑眉心曲折如峰,轻轻一叹,“奴婢也并非全然知晓,不过,倒是可以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你,至于其它的,你若想知道,便还需你自己去寻。”
我点头。
她面上像是被笼罩着一层淡薄的云翳,轻轻一叹,回忆道:“当时云南王府并不平静,发生了许多事,所有人都是表面平和,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惴惴不安。
那日一早,伺候你的两名丫鬟婢女,一个叫凝香,一个叫菊香的,来找到陛下,说你一大早就独自出门了,神色看着不大好,怕你做出什么傻事来。
陛下一听整个人就急了,也不管局势,不管驻病,更是不顾自己的安危,忙带了一队人马出去寻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在薰山脚下找了你,你就漂浮在那汪泉池里,陛下把你救上来后,你已经气闭很久,简单检查后发现你竟连脉搏和心跳俱无。
众人都劝陛下接受你已经死了的现实,可陛下却执意要将你带回云南王府救治,整整三天三夜,燕来殿灯火通明,御医、陛下无一人离开半步,最后,居然真的叫陛下把你给救活了,云南王府上上下下皆被震惊。”
我听着心里一揪,眼中有些温热,不禁吁出一口气,“这么说,陛下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想了想,道:“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因为如果陛下不曾去过云南王府,不曾对你步步相逼,可能你不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步步相逼?”
她点头,“你在云南王府中本和明世子,”说到这里她又顿了一下,解释道,“就是沧泱,你们两人才是一对璧人,可陛下也一直想将你带入宫中陪伴自己左右,陛下虽不曾明说,但其实身边伺候的人都了解一二,那时的你,许是因为两难。”
我敛眸,又问:“后来呢?”
她摇了摇头道:“后来,你醒了,却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人也迷迷糊糊的,奴婢那时还和公主去看过你,整个人形同痴呆,本来以为你可能一直就那样了,却不想,回建康调养时日一久竟恢复得如正常人一般无二,就是没了记忆,奴婢还有你身边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上天对你的恩赐。”
我皱眉,努力想了想,“我竟一点都不记得在云南王府的那一段时日。”
瑾月姑姑道:“那时你个模样,许是连三岁小儿都不如,又怎能记事?”
我捋一捋线索,又问:“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失忆,为何人都醒了,却会失忆?”
瑾月姑姑摇头,“奴婢不知道细处缘由,毕竟那时陛下不准叫任何人靠近,在殿内伺候你的都是你在云南王府贴身丫鬟,此外,除了陛下和御医,便没有人能进去,也没有人敢进去,奴婢之前也遣人打探过,但是消息被陛下封锁得密不透风,”她垂眸,想了一会儿,又道,“或许你可以去问问御医,奴婢知道,当时随侍的御医正是现在宫中御医院太医。”
我点头,却又问:“可是你们都说我和沧泱原是两情相悦,那便该是生死相随,即便是不能生死相随,也该是他来救我,即便他不能来救我,到底也不能就这样容许我随着陛下轻易入宫,他又是云南王侄子一般头衔,为什么救我的是陛下而不是他?为什么我都快死了,他却对我不闻不问?为什么当时没有拼命阻拦我进宫?又为什么整整一年竟一点音讯全无?”我轻轻一哂,“他是这样怕事自私的人么?”又垂眸道,“若他是,我又怎会倾心于他?”
瑾月姑姑索然道:“依奴婢看来,明世子并非怕事自私之人,明世子虽是云南王侄子头衔,却并不住在云南王府,而是在外另立了府邸,那些日子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恐是发生了大事,顾及不过来吧!”
“是么?”
他说,他不想我恨他,又是什么原因呢?
我抬眸看着瑾月姑姑,坦然相望,“你们分明多少都知道一些,却都瞒我至如此。”
她叹出一口气,低低道:“一来,奴婢不敢违逆陛下的意思,二来,上天既让你重生,又让你失忆,便或许是不想叫你再牵挂前尘往事,或许你遗忘,对你是好,不是坏。奴婢可以告诉娘娘,娘娘想追溯的那些往事真的不会让你比现在更快乐的。”
“陛下?是陛下不让你们告诉我么?”
“陛下不让,奴婢也不想。”
“你们有什么权利帮我做决定?”
“不是陛下做决定,也并非奴婢做决定,而是上天为娘娘做了决定,接下去的事都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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