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落了水,御医很快就来看过,说是没什么大碍,只是喝了几口凉水,人受了惊吓,不过好生休息几日便罢了。时近六月,天气渐渐的炎热起来,因庄婕妤的段玉堂中有一树高硕的白玉兰,在不久前春日甘甜雨露的滋润下,新芽一晃就长成了嫩绿的叶片,像翡翠一般,夏风吹过,满树的叶片花瓣如蝴蝶振翅,伴着清香阵阵,很是优雅好看,再加上枝峭叠叠生得茂密,仿佛一把巨型的打伞,遮住午日骄阳,带给人一片清凉。
近两日,秋思和冬雪总喜欢拘着我在婉仪殿将养,弄得我实在憋闷,偶然一次谈话间却知道了段玉堂的这个巧宗,哪里能放过,便总喜欢往庄婕妤一处跑。
仰目望去,那皎洁无暇的玉兰花树,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如皑皑白雪挂满枝梢,如只只白鸽飞落枝头,如雨露桃花朵朵绽放,如日落西山下的一片彩霞压满枝梢。
庄婕妤掰着指头算日子,“今儿五月二十日,顶多过了五月二十五日,沈婕妤必死无疑,”她抬脸“咯吱”笑出了声,凝视我又说,“倒也不枉你这拼力一搏。”
我笑一笑,并未作声。
庄婕妤拉过我的手,埋怨道:“你也忒实诚了,做戏便做戏,你又何苦真的自己跳入那池子里,幸而现在是早夏时节,池水不算很凉,若是早些日子,你这一跳必是要生一场大病来。”
我抿嘴道:“做戏若是不真,何以叫众人信服,我若不真的跳下去,岸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总是有人能看出破绽的。”
庄婕妤轻叹一声道:“那日见你真的投身入池可真是吓死我了,好在陛下来得快,想都没想,也直接就跟着跳下去救你,我在上头冷眼看着皇后和冯淑仪,她两个见到这番景况,被吓得脸霎时都是青紫的,陛下跳入水中时,皇后措手不及甚至险些晕厥过去。”
秋思悄然跪在我身边道:“都怪奴婢,若不是因为奴婢一事,娘娘也不必如此涉险。”
我轻笑道:“你不必过于自责,也并非全都是为了你。”
秋思起身,冬雪于旁像是想到了什么事,忍不住忿忿道:“那个沈氏实在过分,听说这几日间一直在冷宫污言秽语的怨咒咱们娘娘!”
我淡淡一笑,“不必计较,她也就剩这几日的光景了。”
冬雪道:“一些看管冷宫的公公侍卫说,陛下昨日就赐了鸩酒一盏,只可恶沈氏一直不肯就死,非要嚷着再见陛下一面,陛下日理万机,又哪里有时间见她?”
庄婕妤瞧我一眼,“这沈氏还真是个一根筋,”又莞尔一笑,“心里头竟还以为你那封情书真是陛下的手笔呢!”
我道:“她倒也痴,”轻轻一叹,问,“可去回过皇后娘娘了?”
冬雪道:“回过了,皇后娘娘也不管,只说‘了结了就是’一句话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庄婕妤问:“可回过陛下了?”
冬雪道:“陛下理都没理,传话的公公默跪了半晌,只能丧丧的退了出来,也不晓得陛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庄婕妤看我一眼,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叹道:“冷宫看管的侍卫公公一堆竟都这样没担当,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都对付不了。”
冬雪恨声道:“沈氏口口声声称自己是受人诬陷,并不知为何要受死,即便要死也必先见了陛下一面说清再死,绝不愿做一个屈死鬼。”
我冷冷一笑,“既如此,那我便少不得去冷宫走一趟了,正好送一送,也叫她能死个明白。”
我刚从座上起身,秋思一惊,忙跪在我脚边,求道:“冷宫是什么地方,娘娘千金之体,绝不能去的!”
我抬眼望一望枝丫见漏入的几缕金煞煞的阳光,抚一抚发鬓间些许凌乱的珍珠流苏,“我是必去的,沈氏不肯就死这事虽看上去无关紧要,但若是真的放任不管闹起来可是要牵连不少人,里头首当其冲的就是我和庄婕妤。”
这么一说,秋思也体味到了当中的莫大隐患,便也就命人备了代步肩舆与冬雪一道跟我过去。
冷宫原名为三生殿,许是名字取的不好,“三生”乃有词云:长门不复留,六宫粉黛弃,三生望情楼。当年汉武帝金屋藏娇何其恩宠,自太子妃至中宫皇后,何其荣耀,最后因无所出输给了卫子夫,被囚于长门宫,又何其悲凉。
三生殿本来是一处鲜少的僻静休养之所,曾经也富丽堂皇并锦盛繁荣过,只是许多年前一位嫔妃因惹了先祖的不快被禁足在自己寝殿中,住在三生殿虽远离是非,却也远离先祖视线,一旦忘记便难以再受关注,何况后宫佳丽三千,久而久之,这位嫔妃就被彻底抛诸脑后了,又不知过了多长时日,竟连希冀全无,人熬尽白头,郁郁寡欢,自缢而终。私下里许多年老的嬷嬷都会说这三生殿内积怨太深,阴气太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口口相传,就很少有入宫嫔妃被安排在这一处住所,后来接连着安排过的几位似乎也都没什么好下场,要么疯癫,要么自尽,渐渐地,宫人都对这里敬而远之,三生殿便成为了被废黜的嫔妃关押等死的地方,故名:冷宫。
还未进冷宫,就已经听见沈氏满嘴肮脏的叫骂话语,凌厉恶毒简直不堪入耳,我命抬肩舆的小公公在外待着,自己径直往里走去。一干公公内侍见我进来,忙齐齐跪下请安,来赐鸩酒的乃罗熙御书房内贴身侍奉的公公,他施礼起身道:“昭仪娘娘,你看看,从昨儿一直闹到现在,竟一刻都不休的,虽是废妃,但也是沈家进宫的人,咱们没有口谕也不敢强行动粗。”
我道:“没干系,我这不是来劝了么,毕竟生死面前,谁都是要拼一拼的,也不能全怪她。”
公公陪笑道:“昭仪娘娘可真是奴才们的活菩萨啊!”
开门关门,沈氏见我只带了冬雪进来,歇了两口气,坐在灰尘仆仆的冷宫正椅上,朝我挑衅笑道:“我竟从未能看出,你一直柔弱不堪一握的肌瘦憔悴面色下竟藏着这般大胆,冷宫这种地方你也敢来。”
我安然一笑,“未做亏心事,我又有何不敢的?”
她狂笑一声道:“未做亏心事,你嫁祸于我,还不算亏心事?”
我平和道:“嫁祸于你是因为你本就该死,况且我以自己性命为赌注,若是上天想要收我,也不会等至今日。”
沈氏狠盯着我,目光像是一道道凌厉的刀光向我袭过来,“你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我微笑,“不心狠一些,又怎样在这暗潮汹涌如履薄冰的后宫里生存?”
沈氏冷笑道:“你终于如愿了,今日还来做什么?”
我抽出手绢来掸一掸空气中飞扬的灰尘,轻笑道:“听说你不肯就死,来看看怎么回事,你若有何心愿未了,或许我能帮你一帮也未可知。”
她冷笑看我,啐了一口,语气讽刺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会帮我?”
冬雪拉起袖子帮我擦了擦椅面,我坐下道:“其实你我也没有那么大的仇怨,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将秋思按入井中,要将她溺死,我未知此事时,并不想要你性命。”
沈氏冷哼道:“我才不信你,你根本就是步步为营想置我于死地才罢!”
我轻轻一笑,“无论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那日你请安被罚一事并非是我动手,只是有人想借着你来诬陷我罢了,但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皇后娘娘的心思。”
沈氏问:“那人是谁?”垂头一虑,恨恨道:“必定是庄婕妤那个贱人!”
我摇头,“庄婕妤向来与我一条心,又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退一万步来说,以她的周全手段,即便是做,也不会做的这样明显。”
沈氏神色变了又变,好似明白了什么,随之又尖声笑道:“就算是冯淑仪又如何?”
我沉声道:“你被利用了却还不自知。”
沈氏扬一扬眉头,轻蔑道:“凭我沈家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我又怎会将她放在眼里,好容易挣得淑仪位分,还不是靠着她死去的父亲才爬上去的!”
我笑叹一句:“你如今又有何脸面嘲讽冯淑仪,难不成你真的以为自己当年能入宫与你的家族并不相干吗?”
我的话语冷冽如冰雪,沈氏面色顿时苍白,明知故问道:“你什么意思?”
我笑,“你真的以为陛下对你有过男女情意吗?”
沈氏声音颤抖,“当然,否则……否则陛下不会叫人巴巴的给我送来那张纸笺……陛下……我要见陛下……只要我说清楚,陛下一定不会舍得杀我的。”
我垂眸,含笑问道:“那又为何陛下此番连见都不愿意见你一面呢?”
她指着我,“一定是你这个贱人从中作梗!”
我摸了摸身上的五彩绡,低笑道:“别自己骗自己了,现正在外头等着的,还有昨晚给陛下传话的,可都是陛下身边侍奉的公公,我又有何本事从这些人中作出什么梗来,若是陛下想见你,又怎会到现在还不来?”轻声一叹,“我也不妨告诉你,不仅陛下不愿见你,就连皇后娘娘也不愿见你,你可知为什么?”
沈氏摇头,“不会的。”
我语气平缓,一字一句却掷地有声道:“因为就连皇后娘娘都知道你是必死无疑,陛下对你没有分毫情意可言。”
沈氏瞠目含泪说:“那张纸笺分明是陛下所写,我认识陛下的字迹……”
我出言打断道:“那是我写的。”
沈氏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不可能!绝无可能!”
我压着嗓音,极力道:“那就是我写的,我模仿着陛下的字迹写的,你还没看清么,这就是个圈套,否则我如何嫁祸于你?”
沈氏颓然的弯下身子倒在椅背上,强撑着一口气说:“即便……即便那是圈套,即便陛下对我无情,可是我沈家扶持陛下登基有功,威名赫赫,就凭着这一点,陛下也不会杀我,如果陛下知道你的圈套,陛下不会放过你!”
我轻笑一声,平静道:“你实在太天真了,没有人告诉过你么,你侍奉在侧的夫君是南梁帝王,沈氏一族功高震主,向来与陛下政见不合,容忍许久,陛下想要除去沈家势力不是一两日了,卧榻之侧其容他人酣睡,而我,只是看准看这一点给陛下一个开刀的借口罢了,这个刀口即便我不递,终有一日,陛下自己也会寻着的,并且时日不会太久,而陛下若是知晓缘由,也只会按照我的意思顺水推舟,至于你,不过是沈氏一族沉沦的一个开端预兆。”
沈氏流泪,沉声说气话:“想我沈家一心为陛下忠心耿耿,最后居然落得个如此田地,真是不值得!”
我垂下眼睫,叹出一口气来,语气凌厉道:“忠心耿耿,嘴上说说罢了,实际上并无佐证,难不成沈家还要借着当初扶持登基之功跋扈身姿凌驾于皇权之上?”
沈氏静了半晌,忽的眸色一亮,目光旋即钉在我面上,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大声道:“还有太后!太后不会不管我沈氏一族的!不会不管的!”
我笑叹道:“太后?”微微摇一摇头,“你也太过高看你沈家了,太后再宠信沈家都好,说到底太后还是陛下的母后,血脉相连,你沈家又算什么,顶多也不过是太后嫡系的臣子而已,太后跟着先帝一路过来,又怎会不晓得天下宏图和你沈家孰轻孰重?”
她吐出闷在胸中的浊气,默然许久,冬雪扶我起身,正转身移步,公公带了人进来,与我见了礼,将盛着鸩酒的月白琉璃盏端在沈氏面前,向她恭恭敬敬道:“奉陛下懿旨,请沈氏自裁以谢罪。”
沈氏瞟了他一眼,冷冷道:“陛下就厌恶我至如此地步么,”她说着便狂笑不止,满面却又皆是泪水滴落,“自裁?谢罪?”一把打翻公公黑木盘上的鸩酒,面上涨得通红,疾声呼喝道:“我有何罪?我沈氏有何罪?凭什么自裁?凭什么?!”过了片刻,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再闹,脸颊泪水干涸成泪痕,只身子在剧烈地颤抖。
公公面色为难,问我道:“这鸩酒金贵得很,仅此一杯,打翻了又如何是好?”
我理一理脸颊边垂下的秀发,缓缓道:“想来陛下也不愿再见到她,鸩酒既打翻了,你们也都是见惯生死的人,出手对付她还不容易得很,找个相对体面的法子赶紧打发了,陛下这两日已经头疼得很了,千万别再叫她继续扰了宫闱宁静,完事公公也好去跟陛下交差不是,否则每日耗在这里,陛下那边又要何人去服侍呢?”
公公颔首,面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笑意,回道:“奴才明白了。”
我“嗯”了一声,微微点一点头,慢慢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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