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辰在五月十五,自罗熙要为我做生辰的消息传出,婉仪殿门槛前往来拜谒的人群就开始络绎不绝,耳根子没有清闲过一日,无论是宫外一等诰命夫人至三等诰命夫人,还是宫内尊贵如皇后,低微至脸面嬷嬷,无一不亲自来陪笑祝贺并送上厚礼。冯淑仪往日固然与我不太合得来,但在这种门面事上功夫倒也是得下十足功夫。
每日循规蹈矩的迎来送往累得我身心俱疲,总算熬到了这两日,秋思和冬雪也明白我的意思,基本上是能推脱的就推脱掉,能藏躲的时候就藏躲起来。
更是吩咐人在窗廊下摆了一把碎玉鎏金锦绣刻纹躺椅,上头铺好一层鹅羽锦绣蚕丝软垫,人躺在上面盖着一方薄薄的簇金丝杂织鸭绒毯,很是舒适,看着漫天飘落的桃花瓣,碧浅深红,染香衣袖,花间醉,寒烟翠,密密层层,宛如一片朝霞。
整个婉仪殿都忙得不可开交,独我一人在此处偷得浮生半日闲,风光静好,慵懒寂静,似是有清浅又熟悉的脚步声靠近,空气里掺杂着一抹男子气息,不用多想也知道是他,我一时兴起,故意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依旧躺着,看他想怎样。
罗熙搭坐在我身畔,顺势就要躺下,清风徐来,隔着花瓣的喷香,吻由额间蜿蜒至双唇,我忙直起身推开他道:“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他满目皆是笑意,轻刮了一下我的鼻梁,“青天白日的,你在怕什么,以往在御书房伺候时也没见你怕过朕啊?”
我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低头娇嗔道:“陛下就知道欺负人家。”
他凑近脸来,“今日气色不错,想来明日渺渺必能艳冠群芳。”
我问:“陛下不是一向不喜奢华的吗?”
罗熙含情道:“明日乃你的生辰,自然是要跟平日里与众不同些的。”
我笑着点了点头。
罗熙面上似乎隐着些许秘密神色,笑盯着我看了许久,稍一抬手,便鱼贯进来数十位公公,个个敛眉低目,样子很是恭敬,手上都端着木质托盘,上头皆用红布掩着。
我有些不明所以,望着他问:“陛下,这些是什么?”
他朝我一笑,唇角轻勾,又挥了挥手,掩着托盘的红布一下就都被公公们各自小心扯开,当无数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这么明晃晃的出现在我眼前时,心中不由的一怔,从左而右看去,入眼的每一件都是积金累玉,巧夺天工之作。我才明白过来,原是他今日特意亲自领了贺礼过来,金箔钩一铺,五彩玛瑙碎玉一盘,和合同心五福雀丝毯一副,如意血玉靠枕一方,烟香嵌琉璃石坠白狐毛皮大氅一件,同心玉手镯两对,代清丝帛暖风雀翎羽潇湘衣一袭,纯金金刚经手藉三卷,玉雁髓膏脂一盒,进贡水烟浴盐十盒,各色时新衣料九匹。
虽觉铺张,却仍欢喜,我笑靥道:“想着我家里也算是大户,这些东西竟连见都没见过,陛下今儿全都送了我,就不怕哪日去了其他各宫姐妹处被闹着算账?”
他伸手拿过雀翎羽轻轻搭在我肩头,比看道:“这蓝金光熠熠生辉十分衬你,明日在生辰上就穿这个去。”
我俏然道:“明日我若穿这个,大殿之上定然是一片哗然,各宫姐妹也要吃醋的紧,陛下还是安生些吧。”
罗熙把下巴靠在我肩头,轻声道:“她们吃她们的醋,与你又何干?”
我好奇问:“陛下难道一点都不怕吗?”
他轻笑道:“朕有何惧,顶多就是几个月不见她们罢了。”
我打趣问:“分明后宫三千,几个月不见,陛下难道就不想念吗?”
他凝视着我道:“朕有你一人足矣,至于后宫里的其他人,朕就只好对不住她们了。”
罗熙的话不禁让我想起皇后,心里替她觉得一片哀凉。
于我来说,帝王所给的隆宠犹盛,生活包裹在软香金玉之中,触目堆砌繁华似锦,自然是欢喜的,但这欢喜背后又不免含着一股隐隐的担忧。
坐拥着天底下的无上荣华,日子过得尽是流光溢彩,我只怕自己正在悬崖边上却蒙昧不知,稍一不慎失足便是千古恨。追究获宠因果竟就连我自己都不甚明了,恐只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我倒也晓得,可若罗熙对我的心是真的,我也就并不在乎那些说烂的俗世道理。
却唯一怕是我现在所享受着的一切,很有可能是罗熙因为对另一人的愧疚之情无处可泄才把荣宠都转移在我身上,如若这样,我着实心亏,也着实讽刺。
但即便我多不愿意多么担忧又如何,已入了这深宫皇庭,很多事情也都由不得自己的心意了。
我淡淡问:“陛下的这句话可是发自内心?”
罗熙笑看着我说:“自然是。”他的眼神那么恳切,恳切的叫我无法不相信他的话。
我道:“渺渺对陛下的心也是真的,只要陛下不负渺渺,渺渺就也绝不相负。”
生辰的筵席开在婉月苑的清重殿内,地面铺满琉璃彩砖,一殿雍容华彩,金碧辉煌,祖母绿色的墙壁上用金玉雕刻着精美绝伦的蟠龙盘旋九天和凤凰于飞两种花纹,内置檐上的四个翘角都系着一只纯金制的风铃流苏,一阵轻风吹过,风铃会自然的发出“叮叮泠泠”的悦耳响声,清越无比,宛如有仙踏祥云而来抚了一手天外弦音,檐廊外还存着一袭白瓦飞流夹着百年苍树看似参差顿挫,实际上却错落有致,一木一叶皆被栽培修剪得精巧又不失注目。
几乎有头有脸的王宫大臣们都领着各自家眷来了,满殿人影交叠,我不免要周旋于后妃和命妇之间,笑容满溢,蜂绕蝶舞,不得一刻休闲,根本无心去理会面上笑容的背后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我忙碌得头昏脑涨,竟有些后悔这样的大肆张扬举办生辰筵席,十分怀念我那张被遗忘在桃花树下的躺椅。
堂而皇之的贺词说完,衣冠楚楚的人也都见罢,铿锵瑟瑟的丝竹之声悠然响起,身着耀眼洁白刺绣红梅舞衣的舞者,手持花瓣一般的桃红绢扇,舞姿轻灵,身轻似燕,肢体柔软如云絮,双臂舒展仿佛无骨,步步生莲般地曼妙舞姿,如花间飞舞的蝴蝶,又像燕子伏巢,更比鹊鸟夜惊。
这是容大人带湘湘第一次入宫来出席这样盛大的筵席,我旁观觉得她的状态恢复得甚好,大概她并不知晓容大人和公主的纠葛吧,其实我也没准备告诉她,不知道反而好,有时糊涂一点的活着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湘湘坐在席上,面色更加沉静婉转了些,宛如无风水面上不曾掀起一丝涟漪那般安宁,如今的湘湘已经不是当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孩了,随着年纪的增长,随之一同养起来的是愈发稳重内敛的性子。
酒至半巡,歌舞已经换过三轮,大抵都是那些成日里排练的曲调,没什么新鲜的,见过众人,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向冯淑仪,她正好也朝我谄眉一笑,我自然清楚她的意思。
昨晚上,夜空中的星星就像是一颗一颗洒在深蓝色布上的碎金子,晶莹透亮,光辉熠熠,正当我陶醉在这般如诗如画的意境中时,秋思便告诉我说冯淑仪来了婉仪殿,霎时一阵夜风贯入,背脊甚凉。她进来,面上含着盈盈笑容,却让我感受不到一丝好意,“昭仪姐姐前些时候对妹妹我的承诺不知姐姐还记得否?”
欠的人情,终究是要还的,我也没什么好推脱的,“自然记得。”
冯淑仪淡淡一笑,“陛下专门为姐姐的生辰办这么盛大的筵席,姐姐真是深受陛下宠爱,羡煞旁人,但妹妹可就没姐姐这么好的福气了,还盼着姐姐在吃山珍海味的同时给妹妹留一盏汤喝。”
我轻撇了撇嘴角,“妹妹这话是在恶心我吗?”
冯淑仪道:“岂敢。”
我笑,“淑仪没什么不敢的,我从未想过要与后宫众人争什么宠,可是我这话即便告诉了妹妹,且是真心的,想来妹妹你也未必会相信。”
冯淑仪道:“若姐姐这么说的话,那么妹妹接下来的所求,姐姐必定会答应妹妹。”
我抬眸看她,“只要我力所能及就没什么可不答应的,你说吧,想要什么?”
冯淑仪道:“妹妹想要明日的筵席上献歌一曲,姐姐可能答应?”
我浅浅一笑,“谁都知道妹妹的歌喉万中挑一,妹妹是想明日在姐姐的筵席上大出风头,给陛下留个深刻印象。”
冯淑仪福了福身子,微笑道:“姐姐好计较。”
正想着,见罗熙朝我过来,道:“这雀翎羽果然没赏错,满殿蜂蝶,可只有你穿才算的上是相得益彰,”身子又往我边上凑了凑,声音低迷,“渺渺今日美艳绝伦。”
我笑道:“陛下,今日佳人甚多,有出阁的诰命夫人,也有未出阁的王公小姐,可有看上的?”
罗熙目光紧紧盯着我,半晌,吩咐道:“蒙昭仪有些微醉了,去上些瓜果来解酒。”
宫女忙捧上垂在井里刚湃好的各色鲜果,冰雪一般的混色水晶梼杌大盘里盛着蜜桔清澄,西瓜鲜红,桃子香粉,葡萄晶紫。我看了一眼,道:“今日的歌舞虽然精美但却无甚心意,本是家宴,在座的又都是亲眷,不如来玩一些轻松新奇的可好?”
罗熙回座,笑道:“今儿本就是你的舞台,你倒说说有什么想法。”
我道:“后宫姐妹众多,除了尚在禁足的沈婕妤不在外,其余的姐妹都在,既然能侍奉陛下左右,就一定是各有所长的,不如就让后宫姐妹趁此机会在陛下面前一展所长如何?”
皇后想一想说:“这样会不会有失皇家庄重?”
我笑道:“最近外面总有谣传说我独霸陛下,狐媚惑主,善妒到不给后宫其他姐妹一点机会,如今我在自己的筵席上这么提议也是想封住悠悠之口,同时我也有私心,想叫外面人看看我是个怎样的人,是不是他们口中那般独霸善妒,又妖媚惑主的红颜祸水。”
罗熙点头道:“这个想法朕听着倒有趣的很,就按蒙昭仪说的来。”
我笑道:“我先说好,后宫其他姐妹大多有所长,可我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所以我想了一下,无论后宫姐妹要上来表演什么,不谈好坏,我都赠送一颗小明珠略表心意,陛下说好不好?”
罗熙笑看着我,“借花献佛,你们说这小女子聪明不聪明,把朕往日赏给她的,现在倒做自己的人情送了出去。”
我抿嘴轻轻一笑,“陛下既赏了我,就是我的,”目光微微流转,“也好叫各宫姐妹们都沾一沾喜气去。”
罗熙道:“都随你吧。”
庄婕妤在一旁道:“那若是学艺不精的,或是与之前技艺相撞的,想上是不是也可以上呢?”
我笑道:“又不是选状元,哪有这么严苛,只是开心热闹一下罢了,自然可以,即便不精通皮毛总是懂些的吧。”
筵席也开了大半日,琴瑟乐曲也听得很腻,后宫妃嫔向来都是为了争宠出尽法宝,今日见我如此提议,觉得有趣之余,更是都存了十分争得头筹引罗熙瞧上一眼的心思,跟身边宫女附耳低语一番,模样跃跃欲试。
庄婕妤的琴意天下无双,皇后钦点她奏了一曲《雨霖铃》,美妙灵动的琴声从指间流泻而出,似丝丝细徜徉过心间,柔美恬静,舒软安逸,委婉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
皇后气性平和,无争斗之心,只拿来笔墨大笔一挥行云流水间落笔如云烟,成就一副对联,两个宫女一人一边徐徐展开,众人看了都啧啧称赞,上联为:人如天上珠星聚,下联为:春到筵前柏酒香。字体看似张扬跋扈,实则是丝毫不受束缚所致,整行一笔而下,有如神仙般的纵逸,来去无踪。
冯淑仪缓缓上前,双手微拳,“庄婕妤和皇后娘娘实在是璞玉在前,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艺,只能献歌一曲而已。”
我微笑道:“冯淑仪不必过谦,谁都知道冯淑仪的歌喉宛如鸾鸣莺啼,今日我能有幸听到,也算是沾了陛下的光。”
罗熙含情看我道:“今日是你的生辰筵席,这个主意又是你想出来的,自然是朕沾了你的光。”
皇后笑道:“无论是谁沾了谁的光都好,平日里与冯淑仪说话就觉得她声音甚是细腻,今日我也好奇想着听赏听赏。”
庄婕妤道:“不知姐姐想要唱哪首曲子?”
冯淑仪眉毛一扬,“哦?”又一笑,“难道妹妹想为我伴奏不成?”
庄婕妤道:“许久不练,我的琴技早就生疏了,刚才已是丢人,现在又何能为姐姐伴奏,恐玷污了姐姐婉转歌喉。”
冯淑仪温文道:“方才听过庄婕妤的琴声,只觉得天下无双,若婕妤肯赏脸为我伴奏,自当是求之不得。”
我道:“既如此,庄婕妤就为冯淑仪伴一伴,也无不可。”
庄婕妤望了我一眼,又垂眸道:“那我就只好再献一次丑了。”
冯淑仪道:“我只唱那首《鹧鸪天》。”
我轻笑一声,“鹧鸪天。
吹破残烟入夜风。
一轩明月上帘栊。
因惊路远人还远,纵得心同寝未同。
情脉脉,意忡忡。
碧云归去认无踪。
只应会向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罗熙道:“去取先贵妃的落霞琴来。”忙有公公奉了那日罗熙领我在贵妃寝宫所见到的那具琴来。先贵妃昔日得幸于先皇,贵妃进宫当日,皇帝便特赐一琴名“落霞”、一箫名“孤鹜”为定情之物。先贵妃去后,这一琴一笛便留在了宫中保存至今。
庄婕妤试了两下音,便胸有成竹的看向我。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乐起,歌起。冯淑仪的歌喉如同百灵鸟一样婉转悠扬,优美的旋律,华彩的前奏,丰满的和声,唱出了春秋的美妙,夏冬的难忘,也唱出了情意浓浓,缠绵悱恻,让人竟甘愿在她的歌声里流连,沉沦。几转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初看傲来峰削壁干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愈翻愈险,愈险愈奇。冯淑仪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而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
乐毕,歌毕。
我陶醉其中,作为女子都泛起些许心动,目光不免看向罗熙,以为他必定要为其倾倒,却不想他面上似乎并无什么特别的变化,神色与之前听庄婕妤的琴声,赏皇后的对联都是一般无二,只是垂眸道了一句:“不错。”
冯淑仪脸色窘然,更是含着些许不解,愣了一下,半晌才回过神来颔首行礼道:“雕虫小技,博陛下一笑罢了。”
罗熙想了想,“今日正主并非是朕。”
冯淑仪忙道:“陛下恕罪。自然,此歌也是想博蒙昭仪一笑。”
我含笑道:“妹妹聪慧,能唱他人不能唱之歌曲,不知陛下觉得如何,我早已经是为妹妹歌喉倾倒了。”
冯淑仪柔声道:“多谢姐姐夸赞,也多亏了庄婕妤美妙的琴奏,才使得歌声、琴声、词意三者相得益彰。”
庄婕妤福了福身道:“淑仪客气了,我只是相助陪衬而已,算不得什么。”说完,就退了下来。
罗熙点点头,又扫了冯淑仪一眼,淡淡道:“赏。”便再不看她,冯淑仪有一瞬的失神,随即施了一礼默默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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