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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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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李商隐何曾不是在前朝激烈的党争中被弄得心疲力竭,才会发出如此一番感慨,漂泊的生活,孤独的处境,都勾连着他生出对红尘欲物否定的态度。其实我也一样。
佛教认为大千世界全在微尘之中,人,也不过只是微尘而已。李商隐彻悟了这个道理,所以能用淡泊之心面对仕途荣辱。可我却无法领悟,无法抽身出来不再纠缠爱憎,或许,我此生就与佛家禅意无缘吧!
拈花一笑,云淡风轻,于我这种放不下执念的人来说,大概也只能是一种愿望了。
黄叶落索的季节,时而可见萧瑟,时而却又恍如春季般盎然,实在难分四季。
虽说从建宁那里回来后我就坐在案前像是认真的执书看着,一动不动,但实际上,与其说我在看书,倒还不如说是借看书之形闷闷想着自己的心事。而恰好这份心事却又不愿意被他人看穿。我心里一直都是不安焦灼的,好像有一股暗流在身体里上下涌动着,一浪一浪泛出悔恨和悲哀。
菊香又点燃了一盏檀香,沉静馥郁的气息浓浓厚厚的环绕着我,缓缓向上飘散,我紧紧握住手里的书页一丝不能放松。
菊香轻声道:“二小姐白日里去见过公主了?”
我点头,就算掩饰的再好,嘴里吐出来的字句也总能透露几点凄凄然意味,“见过了,什么都说清楚了,再没有一点误会。”
菊香微笑道:“事情说开了就好,奴婢就说公主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欺骗二小姐的。”
我轻笑一声,嘴边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淡去,眼睛已望住了菊香,“可是公主承认了。”
菊香面上的笑渐渐散去,问:“公主承认什么了?”
我道:“公主说,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菊香蹙起了眉头,“怎么会这样呢?”
我垂眸看着乌黑光滑正反出幽幽光泽的地面,我似乎能感受到它的坚硬硌在人身上一定是钻心的疼,“陛下没有骗我,只是我自己以往都是天真的活在自己构建的美梦中罢了,”几缕青灰从透明灯罩中漏了出来,飘散落在地上,干净光亮一如明镜般几乎可以照出人清晰的轮廓,仅一点灰尘浮在表面上就会十分显眼,“至少这件事情陛下没有骗我,至少这件事情是真的。”
菊香目光中似有一丝怜悯神色,许是我看错了,许是我太敏感,但不论怎样,我心里都并不舒服,“二小姐。”
我没理睬。
盯地面盯得久了,眼睛花得再看其他东西都好像是一团白茫茫的影子,“也正是这件事一击轻易的打碎了我心里所有的信念,”目光转而扫过菊香,又悄声说,“不要用这样的神色看着我。”
菊香怔一怔,忙低眸道:“奴婢知道。”
四周静悄悄的,竟没有一点声音,就连往常院子里叽喳叫着的暮鸟们此刻都没了啼唤。我依旧一人坐在案前,时而信手撩拨着眼前五福簇金香炉里袅袅上浮的几缕轻烟,触手便消散无形。菊香则是默默的站在一旁端着灯盏,目光始终看着地面,不言不语。
忽而听得门外像是有人哭泣的声音,我眉心一蹙,抬脸看了看菊香,问:“你听到了吗?”
菊香回神过来,愣愣问:“什么?”
我指了指门,“外面可是有人在哭泣?”
菊香想一想,随即苦笑,“一定是凝香躲在墙根底下难过呢。”
我一头雾水,“凝香?”很快就思虑过来,叹气问:“自从哥哥走后凝香一直都这样吗?”
菊香缓缓点头,“是,”呼出一口气,“世子走后,凝香日日以泪洗面,但又怕被旁人看出端倪来牵扯到二小姐,也就只能夜里偷偷躲在无人处静静难受思人哭泣。”
我瞧着菊香说:“这都多少日子了。”
菊香道:“谁说不是呢?”
我不解问:“凝香日日如此,我之前怎得没有听到?”
菊香道:“也不是日日如此,有时凝香夜里当值就不会这样了,而且凝香谨慎并不只在一处地方。”
我垂下双眸,微微苦笑,“她这又是何苦呢?”摇了摇头,“两人早已了断两清,心里便不该再有挂念,如她这般记在心里,最后苦的不还是自己,再心碎,也不会有人来关切她一分的。”
菊香低声道:“奴婢看着二小姐也好,凝香也好,实在不明白情爱真的这样伤人吗?”叹一叹,“如果当真如此,奴婢宁愿永远不要。”
我问:“凝香是什么时候把她的事情告诉你的?”
菊香说:“她那个死犟性子怎么肯告诉奴婢?”
我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菊香轻轻一笑,“奴婢日日与凝香共住一处,怎会看不出来她的心事?”又是一声叹息,“不过都是心知肚明却不言说罢了。”
我点点头,“的确,凭着你的机灵这么长时间相处不看出来才真是难为你呢!”
菊香低低道:“奴婢宁可自己什么都看不出来才好,这样也不用跟着难过心酸了。”
我拉过她的手道:“难为你了。”
菊香摇头,“不是难为奴婢,是眼睁睁看着二小姐心伤,看着凝香心痛,却不能分担承受一点,无计可施得紧。”
我心里一窘,指尖一颤,“只能承受,无计可施,说的不错。可是该承受这些的是我们,你无须分担。”
菊香道:“奴婢见着二小姐这样,宁可终生一人,再不愿为了某个男子黯然神伤。”
我微笑道:“你不该因为我,或是因为凝香而否定天底下所有的情爱。许多情爱其实是幸福甜蜜大过悲哀绝望的,而人常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是真的。”
菊香看着我问:“可是奴婢见到的不是这样的幸福美好,却多是哀怨的,凄冷的,睹物思人的。”
我眼中一温,鼻头一酸,却无眼泪可流,轻言道:“只是你看到的无论是我还是凝香,都是无福之人罢了。”
菊香道:“不可能的,二小姐这么善良,一定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人。”
我翻开自己的掌心望着三道连续深浅不一的掌纹,“许是福气不在此处吧,”又抬眸看着菊香,“可你不一样,你的情爱永远不会被牵扯进这样庞大的网络中来,你一定会遇见一个能够跟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有情人。”
菊香思忖了一下,“不,奴婢不要。”
我问:“为什么?”
菊香说:“奴婢以为陛下、明世子还有世子三人已经是这天底下最优秀的男子了,连他们都会让二小姐,让凝香这样难过,换成别人一定不会更好。而奴婢已经看到了情爱的痛苦之处便不愿再委身于中。”
我摇头道:“许多事情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人心背景复杂不堪,更何况在与你说的三人相处的时候,根本免不了会有皇权筹谋深深潜藏在看似平静的波澜之下,和他们在一起看似明媚无边,金玉其外,但是感情于他们来说也绝计不会单单只是感情。本以为有人可以出淤泥而不染,但我现在才看清楚,但凡搅杂在这些纷纷扰扰里头的人,就没有能独善其身的,”眼神浅浅的看着菊香,我知道她现在并不能理解我所说的话,“如果你能遇到一个对待感情简单纯粹的人,那便是你的幸运了。我没能遇到,希望你能。”
菊香一笑,“二小姐说笑了,连二小姐都遇不到的人,奴婢怎么可能遇到,况且奴婢就连自己什么时候能赎身走出云南王府都不知道呢!”
我道:“人生际遇谁有能说得清。”
菊香低头不言。
耳边絮絮的呜咽声依然在,我瞧了一眼窗外,“凝香也不容易,”侧脸对着菊香交代道,“你去把我锦绣匣子里头装着的一块玉佩拿出来。”
菊香应道:“是。”抬脚悄步去了,找了半晌,双手捧着通透无比的丹色鸳鸯玉佩走过来,“二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如血色沁在里面似的鸳鸯玉佩,触手生温,是吴耀很久之前交给我的。那是一个桃花纷飞的日子,日光清亮得刺眼,却把花瓣衬得光彩熠熠,吴耀从腰间五色猫眼宝石玉带上扯下这块玉佩递给我道:“这一生,我和凝香终归无缘分,你把这个玉佩交给她,再带上一句话。”
我接过,问:“什么话?”
他掸了掸自己肩头落积一尘的花瓣,“江悠悠,化为石,别回头。”
我只觉心里一阵伤感,“凝香照顾我也有一段日子了,竟从来不知你跟她……”
吴耀笑,“都过去了,小的时候我们总在一块儿玩,渐渐的,就互生青梅之情,”叹一叹,“算了,既然没有缘分在一起相守,倒不如早些诀别。”
我点头,“我会把你的意思带到的,”想一想,“不过,你不觉得这样对凝香太残忍了吗?”
他说:“残忍?”摇了摇头,“这种残忍是一时的,但是,如果我一直吊着她,天长地久才是真的残忍,并且遗留一世痛苦。”
我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把这玉佩给她?睹物思人吗?”
他淡淡一笑,“好歹相识一场。”
那时我虽然并不太明白吴耀的做法,但还是答应了吴耀。后来我把话带到了,却没有把鸳鸯玉佩交给凝香。因为我觉得既然吴耀把话说得那样决然,就不该再给对方一丝念想,所以,两年来,这玉佩就一直在我这里。吴耀偶尔来借着看我的名义实际上是来看凝香时,目光总会下意识的游离在凝香腰间,我便知晓他是什么意思,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东西时,他脸上的失落失望就像头顶飘过的云彩一般翩翩浮现,再明显不过。
而凝香话语间却决绝得很,许是被吴耀的那一句:“江悠悠,化为石,别回头。”伤了心吧。我时常想,如果凝香看到吴耀留给她那样一块珍惜贴身的鸳鸯玉佩,还会如此决然吗?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吴耀并不是真的想要凝香忘了他,只是借着一个由头想把那块贴身玉佩送给凝香罢了,告诉凝香:“我就在这里,一切由你决定。”而我,却一意孤行的剥夺了凝香选择的权力。其实,她两年里并非决绝,只是心中有一股怒意,她是生吴耀那句话的气整整生了两年。她从没放下过吴耀。
一段真挚的感情就白白被我破坏了。吴耀当时真是错信了我,他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到底有没有把东西交给凝香?
我瞅了一眼菊香手里散着涔涔精光的玉佩,“交给凝香,这是属于她的。”
菊香不明所以,“什么?”
我微笑道:“你交给她,她便会明白,虽然迟了,但也应该不是全无意义。我当时没有给她,是想让她彻底放下。今日我才发觉,是我错了,是我耽误了她。”
菊香没有继续问下去,只应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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