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楼上风光无限,翠绿长青树荫如沾雨般鲜嫩欲滴,清光熠熠,满亭皆是深浅不一的郁郁葱葱,恍然渐次映入眼帘,只觉远近之处一片明媚不可胜收。
时光已至十一月了,这个时节若是放在建康城恐怕应是一片白茫茫雪花纷飞的场景了,但在雅岐城除了些许有限枯黄的落叶之外,再看不见半点冬日漠漠的寒冷意境。
望月楼四面开扇,轻风徐徐拂过新换上的烟雾微霭的银丝蝉翼纱宛如缭绕云雾般的飘飘逸逸,置身其中,竟有一瞬的恍惚觉得分明不是在人世间,而是已飞翱到了仙境漫游。
菊香远远儿的蹲在花海中时隐时现,怀里正搂着一方莹白色的细纹剪口花斛,里面是用露水讲究的插养着刚刚才全然俯身从一瓮花丛中细细挑拣出来的各色鲜花,淡杏夏红的花瓣相互错杂有致,雅而薄透,色泽辉映傲然。
阿乔站在菊香近处,一面指指点点,一面又像是在说着什么,反正看起来两人都满面飞霞,乐乐哉哉!
吴耀的死仿佛只是短暂的给云南王府披上过一层淡灰色的雾翳,阳光再次出现,便很快完全消散无形。真是残忍。日子总要过下去,每个人心尖上的那抹哀愁悲戚就被生活里的繁杂琐事带来的快乐或是烦恼所取代。我虽然深深觉得惋惜无奈,却又无力阻止滚滚时光洪流所要带走带来的东西,更无法要求任何人不去继续生活。但我心里明白,就算整个世间里的红尘中人都忘记了吴耀曾在世上存在过,就算流隙的时光彻底抹刷了吴耀在这个世间存在过的一切痕迹,但有些人也是会永远记得他的,好比建宁,好比沧泱,好比我……
我支颐赏花赏景,怡然道:“算起来,哥哥离开我们也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多美啊,这个五彩斑斓的世间,就好像哥哥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
沧泱伸手抚一抚我被微风吹起柔软交缠的发丝,“记得的人总归会记得,忘记的人也总归会忘记,但说起来忘记倒的确比记得更好。”
我抬手拢了拢鬓角,“记忆一定是女娲造人时为了惩罚凡人才给予的能力,”淡淡一笑,“想一想,好像伤心的记忆比起快乐的记忆要多得多,即便小时候觉得是快乐的,过了一段日子,经历过另一番事故长大后,那些曾经快乐的记忆仿佛也变得不那么叫人快乐了。”
沧泱牵扯着嘴角,略略一笑道:“做人最重要的是承受,作为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承受就更加显得尤为重要,”轻轻一叹,“承受痛苦,承受担忧,甚至承受幸福。”
我心一抽,眼帘微垂,眉尖轻蹙,“承受幸福?”又转过脸去问:“和我在一起对于你来说是一种负担吗?”
他神色怔顿,一会儿,扶住我的双肩,说道:“是,”我头皮一麻,他面上转而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但这种负担我愿意永远承受,因为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幸福的事情。”
我随即锤了他臂膀一下,“你戏弄我!”
他一下抓住我的手腕,盈盈笑着。
我心一喜,根本抑制不住面上的笑容,只能挣开他的双手,侧过身去伸手掐了一朵月季捏在手中,淡淡说:“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油嘴滑舌了。”
他扬眉道:“也?”
我心中一刺,正要解释,他微微一笑道:“我知道。”眉宇间露出些许挑逗神色。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淼淼若三春之桃,九秋之菊,自然有意者众多,只我在雅岐城三年里就听到不少闲言碎语说几家富贵公子都愿敕千金得见佳人一面,所以一个‘也’字说起来没什么不妥。”
我低头笑一笑,“什么得见佳人一面,不过就是那些纨绔子弟仗着家里有些钱财胡作非为惯了,把我当作外面妓楼女子来调笑罢了。”
“你怎会这样说?”
“这还不够明白吗?”
“即便你,”他顿一顿,“即便你曾经是过他的人,也不必事事都与当年牵扯起来。”
“我也不愿总记起,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不必逃避。”
“那你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你真的准备让那片乌云伴随着你一辈子吗?”
我平静的看着他,默然的摇了摇头,“方才你说的,承受嘛,不逃避并不代表不能承受,日子自然是要继续过的,伴随着我一辈子的也不会是乌云,只是时而会纠结于该如何选择罢了。”
他目光灼灼,“选择?”
我笑一笑,吟吟道:“生而为人,三步就是一个选择,这没什么的,”深深的叹出一口气,“算了,还是不要说这些了,”在我没有做出抉择之前,我只希望把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完全埋在最深处不被发现,“我其实一直想问你,那日燕来殿你也在,众人都在为哥哥力争,何以只你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颔首,讪讪道:“我还说什么呢?”笑了笑,“你们都说了,也劝了,有用吗?”
我摇头,又低眸想了想,“我本以为你会帮哥哥说句话或者早已有所行动的。”
他抿了抿嘴唇,似笑非笑,似喜非喜,“一个抱了必死的决心,一个抱了必杀之意,如我第三者再多说又有何益处?”
我忙道:“哪有人是真心想死的,不过都是逼不得已的选择罢了。”
沧泱摇了摇头,叹道:“看来你果真是不了解你这个哥哥,”一双桃花形状的眼睛正勾勾的凝视着我,“他虽说平日里看上去不荤不素,吊儿郎当的样子,其实心里面清楚得跟明镜似的,他知道陛下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便给陛下,在大事上,他一旦决定了,就不可更改。”
我惋惜道:“他知道陛下要的是什么,可他却并不清楚自己亲爹想要的是什么。”
他安静一会儿,睦睦道:“世子他当然知道。”
我蹙眉疑惑问:“他知道?”
沧泱点头又肯定了一遍:“他知道。”
我问:“那他怎么就能确定云南的三千铁骑不日后不会抵达建康城下?”
恰好一阵风过,树上的毛絮被纷纷垂落,盘旋而舞,飘飘散散,煞是好看。沧泱眸光一转,淡淡的说:“因为瑾月姑姑。”
我不禁蹙眉,骇然道:“哥哥他竟知道瑾月姑姑?”
沧泱微微点头,“你以为世子当真什么都不知晓,什么都不管吗?”
我有些讶异,暗暗忖度,难道吴耀在燕来殿外是故意说云南王无意皇权,说给我们听得?不!是说给容大人还有在场士兵听的!他想保住云南王一命!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相信,但是即便不全信,吴耀的话也能带去几分安心,权谋之下,若是传到罗熙的耳朵里,应该也会多加揣摩的罢!
何况吴耀已经死了,此刻我才明白,以他的想法,原来他必须死才能有机会保住更多的人,才能平息这场权谋。而他的想法是对的。他比我想象中的犀利,当时他的容色反应真实得竟连我都没看出来!
沧泱继续道:“瑾月姑姑的关系,云南王是拗不过的。”
我忙问:“瑾月姑姑和云南王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这么问,只想确定是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关系。
他含笑道:“有情人的关系,”默了一下,补充说,“不过后来好像瑾月姑姑就拿了红月宫宫主的令牌潜伏入宫去了,而云南王后来也娶了云南王妃,有了世子。至于云南王和瑾月姑姑的那段无疾而终的情也就随着时间流逝了。”
“所以云南王欠了瑾月姑姑一个情债?”
他挣了挣眉,“倒也说不上谁欠了谁,若要说欠,难道不是瑾月姑姑先入了宫?”
“你的意思是,瑾月姑姑和云南王两清了?可是瑾月姑姑一生未嫁,而云南王转头就娶了娇妻。”
“倒也谈不上两清,”沧泱“嗯”了一声,点头说,“也是因此,云南王才心生愧疚,帮了瑾月姑姑一次又一次。”
我叹了叹,“那哥哥又怎么能确定瑾月姑姑就一定会阻止呢?”
他轻轻抚上我的额头,笑道:“我的淼淼倒不至于这么糊涂啊,瑾月姑姑潜在庄文太后身边这么多年有多少机会,但到底都没动手,与红月宫断绝联系,而且还这么受太后信任,你以为呢?”
我点点头,“再与前段日子的事情联想起来,就更明白不过了。”
我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笑侃道:“如今看来这‘望月楼’的名字起的倒还算真有深意。”
他笑道:“可见瑾月姑姑去后,云南王那段时间思念缱绻的日子当真不好过。”
我道:“后来云南王和云南王妃恩爱有加,也算是上天给云南王的安慰了,”风光曼妙,疏疏朗朗,天竺兰夹杂着几丛含羞草与荼蘼花开得如彩蝶翻飞一般,很是灵动,我收回目光,盯着沧泱问,“如果是你,你会和云南王一样吗?”
他面上的笑意渐渐绽放出来,“如果是我,倒没什么大不了,我去做回和尚就行了。”这话听上去多半玩笑的意味,但有心人仔细听来也真真夹带着几分认真郑重。
我拉过他的手腕,笑问:“答得这么快?不要多想想?”
他摇头,笑得潇洒。
时光娆人,枝叶青青,格外叫人心醉。我煞有其事的看着他,笑道:“看起来,你这三年待在云南王身边倒也没少查事。”
他挣了挣眼睫,舒出一口气来,“那时自然,总要为将来打算的。”
我盯着他现在沉稳的样子,鬼斧神差的说了一句:“我觉得你不一样了。”
他笑,“哪里不一样了?”
我道:“我一下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心思里多了几分深沉深邃。”
他恳切的看着我说:“淼淼,我从未变过。对你之心亦然。”
我摇头,“许是你自己不知道,但你真的比那时候更有打算了,”叹出一口气,“不过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大家都长大了,想不变也很难吧,”我看着他,“这没什么的,我一直相信你对我的心意,这二者并不冲突。”
他浅浅笑着,不言不语,瞭望远处朵朵白瓷色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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