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玄幻 > 沧泱尘 > 144 涟漪起,何所依(7)

144 涟漪起,何所依(7)(1 / 1)

清早起来,感觉到丝丝凉意,开窗一望,原来是下雨了。天色是半明的,可是这种色调却并不似日光朗照时那般明亮,也不似阴云压境时那般压抑。颇有增之一分则嫌白,减之一分则嫌暗的味道。薄雾笼罩着大地,像层白纱,隐隐绰绰,只看见几棵萧索瑟瑟的树枝上像是开着洁白花蕾。我虚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上头暗暗结满了洁白晶莹的霜花。

建宁昨晚的面容历历在目,我心一怔,忙披上锦绣外袍,叫着菊香道:“菊香,我要出门。”

菊香很快开门进来,一面伺候我洗漱,一面问:“二小姐这么一大早起来是要去哪里?”

我焦急道:“你忘了?”

菊香蹙眉想了想,说:“公主的事儿?”

我点头说:“我要去刑场。”

菊香满面都是担忧的神色,“二小姐可想好了?真的要去那里吗?”

我问:“怎么了?”

菊香欲言又止。

我看着她,又道:“你说啊!”语气很是焦躁。

菊香颔首道:“刑场可是专门斩人的地方,肮脏得很,二小姐身上干净,还是不要去了罢。”

我不在意的撇嘴一笑道:“没事的,公主去得,我就去得。”

菊香凝视着我,恳切说:“如果二小姐一定要去的话,那就让奴婢陪二小姐一块儿。”

我想了想,摇头道:“不用了,你留在这里。”

我很快收拾好悄悄出了云南王府,通往刑场的大路早已经挤满了人,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心里着实震惊。众人都你挤着我,我挤着你,昂着脖子想要看一眼,或是送一送马上要被斩首的那一个云南王世子爷。

一阵轰隆过去,吴耀被押在囚车上,而监斩官居然是容大人,他骑着一匹棕红色的健马在前面开路,踽踽而行,面上没有一丝生气,背部像是被生硬的支在马背上,这样一副神情,谁都能看出他此时的无奈和不愿。

后面跟着两排士兵,士兵拥着囚车。周遭围观的许多人,有的满面凝重,有的信誓旦旦,有的不知所以……“快看!原来这就是云南王世子呀!”胳膊互相搡攮推挤着,目光争先恐后抢夺着,嗓音尖锐迸发感叹着,“从来不晓得云南王世子竟是这样的玉树临风,难怪能娶到公主!”

“这云南王世子一死,公主岂不是要守活寡了?”

“你替公主担心这个做什么,朝上朝下那么多王亲贵胄,还怕没人家要公主吗?”

你一言,我一语,实在听得我毛骨悚然。或许罗熙也是这样为建宁打算的,可他却忘了,建宁到底是个活生生的人,于她来说,这种打算是委屈,是耻辱,是她根本无法接受的。

吴耀安静的站在囚车里,披着一袭惨白的囚衣,双手双脚都被枷锁紧紧的捆锁着,短短一夜,就已经叫他变得憔悴不堪。我依稀能透过囚衣的白色看到他身上的一道道伤痕,难以想象他昨晚上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地狱酷刑。

他目光淡淡,凛然无牵挂的遥望着远方,仿佛人世间的一切与他再无瓜葛一般,很明显他身上的衣物,头上的鬓髻全部被刻意整理过,许是为了掩盖昨晚曾发生过的惨绝人寰,又许是为了让吴耀这个云南王世子走得更体面一些……我正暗自揣度着,对面的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而骇人的呼喊:“等一下,等一下,我来了!等一下!”

吴耀眉心一抖,回头往声音来处寻去,孑然的目光在触碰眼前人的那一刻,顿时就变得哀痛起来,吼道:“容大人,等一下!”

车马都停了下来,在一片混乱中,我的视线也跟着那道熟悉的声音在对面的人群中搜寻着,建宁身着月白色的素纱长袍,发鬓间插戴着银色素钗,镂空的纹案在微弱的日光下依旧熠熠散发着清辉色的光泽,三千青丝披散下来,冷风吹拂,鬓发随风而舞,实在美得如同天仙。我知道,建宁是特意穿成这样来送吴耀最后一程。

容大人看到这番景象,竟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长袖一挥,从马背上跨下,疾步走到建宁身边,行礼道:“公主怎么能来这种地方,还请回吧!”

周围人一阵骚动后,面面相觑,听见是“公主”,忙都跪下身来。

建宁决绝的盯着容大人,动之以情,“容若,你我好歹也算是相识一场,”语气中透着凄婉,“如今我夫君将要为天下赴死,我难道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能得见吗?”

容大人低声道:“可是陛下如果追究起来……”

没等容大人说完,建宁就已打断道:“如果三哥追究起来,我一力承担就是。”

容大人皱了皱眉头,叹息一声,点头说:“好,还请公主快些说话,不要误了时辰。”

建宁斜睨着容大人,“你怕三哥就怕到如此地步吗?”冷笑了笑,“以前是,现在也是。”

容大人没有回答,只恭敬的行了一礼,退下,重又骑到马上。

建宁走近囚车旁,眼波宛若一汪秋水,“吴耀,我来送你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吴耀整个人跪倒在囚车上,本能的朝建宁靠近,额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公主,你何苦如此,这种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建宁含泪盯着吴耀,倔强的摇头,“不!不!你听我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今生今世,无论生死,都只会是你的世子妃,天涯海角,矢志不渝,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你听明白了吗?”

吴耀的脸几乎要贴着木栏,焦急道:“生死不是儿戏,我命该如此,终归逃不脱,为了天下人平安,只能牺牲自己区区一命,我死是重于泰山,可是公主不必,公主一定要为我珍重自己,否则我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呢?”

建宁眼中的泪珠再也蕴不住了,如泉一样的迸涌出来,“你可知道于我来说,生比死更加痛苦,你为何不让我解脱随你而去呢?”

吴耀的眸子里渗出一抹暗色,“因为你还有你的使命,你不能这样逃走。”

建宁哽咽道:“我不管!天下人怎样,生灵涂炭又怎样,你我不在一处,我的生活将会是一瓮灰烬。凭什么要我来承受这些。”

吴耀深重的看着建宁,“如若你这样想,我的牺牲将毫无意义。”

建宁握住吴耀的手,颤抖说:“那你就不要死,你带我走,走到一处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吴耀微微摇头,眼睛盯着建宁,轻轻说:“不行。”

建宁垂下眸光,扯起嘴角,“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既不能应我,与我执手偕老,那么你也不要管我是不是要与你死同穴。”

吴耀猛烈的摇头,刚启朱唇,马背上的容大人望了一眼日头光色,眉梢轻颤,勒了勒缰绳,吼了一句,“士兵!把公主拉下去!押送队伍继续朝前进!”

“是!”士兵们应了一声,铿锵的朝建宁冲过去,拽着建宁的双臂把她往后面拖去。建宁奋力挣扎,士兵们看面前的人一是公主,一是红颜,大概一时都生出了胆怯又或是怜惜之心,都没敢下死手,竟然让建宁挣脱出来,追在囚车的后面喊着,“吴耀,我话还没有说完,这三年里……笔墨丹青……”

吴耀回首哀绝的回应着:“公主,不要再说了,你要说的我都知道……活一世,能得公主青睐,吴耀死而无憾,”停了停,声音渐渐低落,只能听到,“回去吧……”直到最后连一丝模糊的声音都被人群声,风声,马蹄声,滚轮声,弥盖过去。

我随着人群跟着队伍来到端头台前,刽子手早已把手上的刀锋磨得霍亮,面无表情的等在那里。我的心从未像此刻这样紧张过,更悲哀如死灰,原来即便目睹过死亡,再面对时,也还是一样难以平静。这种感受是历久弥新的。我的鼻尖是酸胀的,喉咙是干涩的,眼眶是温热的。

好像有人在身后拍了我一下,我猛的回头,竟是沧泱。他一身云色暗纹素缟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玄色封带,上面用银线绣着几朵精致祥云,发髻上拢着一支白玉钗,鬓发轻轻扬起。

我心尖的委屈恐惧一下就喷涌至额心,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把脸深深的埋在他的胸前,他身上带着的水沉香宁静而幽远的味道让我莫名的觉得心安。

“等一等!”

一道娇柔中含着坚定的喊声把我瞬间拉回不想面对的现实。

建宁一步一步走到断头台前,轻轻跪在吴耀的身边,含笑道:“我来了。”

吴耀震恸的望着建宁,“你走。”短暂轻巧的两个字里藏着的是海纳百川的情感。

建宁温柔似水,“我来陪你,不好么?”我也诧异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建宁这样柔情的模样,以前她和容大人在一起时,她是娇媚的,是羞涩的,是灼灼夭夭的,却从不是眼前这般柔情似水的。

吴耀沉默摇头,“我不想让你看到我身首异处的模样,你明白吗?”

建宁微笑着点头,“我明白了。但你要等我。”说完,她便转过头,循着来时的路,含笑离去。

我蹙眉说:“公主和哥哥面对死亡何以都能这般平静?”

沧泱叹息道:“事已至此,不平静,又能如何呢?”

我惋惜道:“竟不像是下黄泉,分明像是隐居山林去了。”

沧泱的眼睫轻轻落下,垂眸看着我,“许就是这样呢?谁又能知道人世之外又是什么样子的?”

我怔怔的盯着沧泱,是啊,人世之外又该是怎么样的呢?

正走着神,远远的锣鼓之声,骤然响起,提醒所有人,午时已到。

我脑中似有一道金光一闪而过,等不及刀落,赶忙推一推沧泱,慌乱道:“坏了!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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