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白昼愈发短起来,时辰约摸到了申正、日头就渐渐西斜了。
赵律和朱观前后夹击,终于在里三层外三层的西夏人中冲出豁口。
宋军眼见就要突出重围谋得生路,正当此时、却听得身后喊声大作、惨叫四起。
只见漫天箭雨如蝗虫成灾一般密密麻麻扑来,众多将士还未及回头、便已被巨箭射了透心凉、直愣愣地摔下马去。
武英心知西夏大军已然追上来,不假思索便勒马回头、意图以自己这一枝百余人抗住西夏人的猛攻、掩护朱观两部撤退;这头还未挪开半步,又见耳边大氅猎猎作响——竟是耿傅耿大人策马上前来。
耿傅乃是庆州通判,原是受命随任福前往驻守羊牧隆城,只因分兵之时任福疑心敌人有诈,这才将他分派往朱观手下。
武英见他颇有英勇就义之态,忙拍马赶上、为他挡住箭雨,口中高声劝着:“后方已突围了,末将掩护大人撤退!”
不料耿傅面无半分波澜、只是斩钉截铁回绝道:“吾与将军共进退!”
正说话间,不知何处射来的箭堪堪擦过两人的耳朵,幸得武英拉着、耿傅才险险躲过。
“英乃武人,兵败当死!”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武英面对着冥顽不灵的耿傅不由得生出了满腔的怒火,忍不住咆哮道,“大人乃是文吏、此战全无军责,何苦与末将一同送死!”
耿傅仍是不答他,只费力抬起宋字大旗,呼喝着众将士一同列阵、抵挡住西夏人的攻势。
武英见他去意已决,亦无心再劝,只苦笑两声,心中却少了几分孤胆英雄的悲壮;低头恍神的片刻,蓦地又想起白豹城一夜,那似曾相识的、有人并肩作战的畅快和踏实。
他忍不住回头东望一眼——也不知道那小子在鄜延路听到风声没有?
...
河西的日暮似乎比东京汴梁要迟上许多,斜阳费力地照亮大地,笼洛川的半边天空火烧似的红着,让人分不出是血色还是霞色。
狭长的山谷中,西夏军踩着堆积成山的尸骨缓缓前行。
脚下流淌着的、缓缓渗入土地的猩红血液,一半是汉人的,一半是党项人的——生前鱼死网破的仇敌,在死后又以这样的诡异的方式血肉交融,怎样看来都有些荒诞的讽刺意味。
队伍中有不及弱冠的小卒,见了这样鲜血淋淋的场景吐得昏天黑地,一旁的老翁见了拍拍他的肩,摸出一把干茶让他嚼了止吐,笑道:“打完最后一波宋人,就能回去了。”
“我们死了这么多人,”那小卒颓然道,“活着的也累得精疲力尽了,还要继续打吗?”
那老翁瞧他这不情不愿的模样,像极了家里那个总是偷懒、不去放羊的小孙儿。
再转念一想,自家孙儿也十二三岁了,再过两年、竟也要上沙场搏命来了。
小卒见老翁不说话,心里生出几分疑惑,半晌才听得老翁笑道:“打!前头只有一千多人的残军败将了,把他们打得全军覆没、打得怕了,以后就再也不用打了。”
老翁说罢,拉起小卒一步一步往前趟去——笼洛川之外有一处山坳,方才突围杀出一千余宋军占据了一处荒废的寨堡,借着一段不长的断壁残垣负隅顽抗。
——只要杀掉了他们,宋军就全军覆没了,中原朝廷大概就会议和了吧。
...
朱观一部千余人借着一方残墙守过了几波猛攻,眼看着西夏人越来越近,朱观心知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忿忿然呼喝道:“横竖都是死,有种的都跟我杀出去,换一个赚一个。”
话音未落,四周将士还未及应和,却听得东面有马蹄雷雷;等不多时,越过残墙能看到红旗猎猎,上书的大字是汉字,是“宋”。
不知谁高呼一句“援军来了”,四周将士登时精神大振,一个接一个地起身往残墙边凑去。
只见为首那人快马疾冲,夕阳的余晖映射着他的青铜面具,竟如纯金铸成的金刚面容一般摄人心魄——
那不是狄青又是何人。
...
西夏人鏖战一天,早已是精疲力尽,只盼着收拾完这一队残兵败将撤回天都山。
此时见这传言中的天将身披着漫天的朝霞和夕阳的余晖、飞驰来援,西夏将士立时惊骇难定,恨不得当即四散逃去。
西夏主将见状忙下令回撤,却仍挡不住如洪水猛兽般袭来的宋军,转眼间便被斩过数十人,几名小校也相继落马。
朱观见形势大好、忙列阵支援,千余将士都如涅槃重生一般执抢而起、奋勇而出,直杀得西夏人退入了笼洛川谷才作罢。
待到两军鸣金收兵时,笼洛川外已死伤了千余党项兵卒,杀掳战马亦有数百匹。
朱观得以喘息片刻,回头才瞧见率兵而来的乃是泾原路安抚副使王仲宝、整个泾原路最高阶的武将——想来是韩相公得了急报,这才令王副使前往增援。
此时劫后余生,朱观还来不及庆幸,满心牵挂的尽是全无消息的好水川一部;待到开口问起,众人都是低头沉默。
良久,才听得狄青长叹一声:“任福、桑怿、王珪几位将军,都已经殉国了。”
朱观是何等的英豪男儿,闻言呆愣着落下泪来,片刻之后又不可置信似的再问一遍:“好水川的弟兄们,他们……”
王仲宝见状亦是长叹一声,抬手拍了拍朱观的肩,半晌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夕阳渐渐地沉下地平线去,这大战方休的土地没有半点人声,愈发显得阴冷起来。
夹杂着浓重血腥味和腐肉味的夜风从山谷中呼啸而来,令人闻之作呕。
...
翌日黎明,宋人才陆续往两面战场掩尸缴械。
方一进入山谷,极目所见、横尸遍野,昨日还戍守边疆的良将勇士,今日已成了刀下亡魂。
任福、桑怿、武英、赵律、王珪……名动西夏的猛将几乎全数折没,随着他们一同折没的、还有泾原路帅司的两百余名将校,还有从中原各地前往西北戍边的数千名士卒,还有从镇戎军招募而来的、怀着必胜决心和满腔热血的两万名义勇。
恶战一场、英烈无数——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