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州一行领命在城外屯兵,因着人少,难免和其他路所来的援军有所混迹一处。
夜里大帐里陆陆续续熄了灯,张衷摸黑到狄青身边,声音隐隐有些窃喜道:“大哥,你猜猜隔壁那一队人马是谁的人?”
狄青哪会注意这些,半晌也没猜出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见他这模样,张衷得意道:“是环庆路副总管任福。”
任福是接替刘平知任庆州的,其治军善政之能自然不必赘述,狄青也是久仰任福大名,欣喜之余奇道:“环庆路怎会派了任将军来支援,如此一来,庆州守备空虚,几乎是将筹码全盘压在此次的反击战上了。”
张衷自然没想过这些,摆了摆手道:“他们大人做事,哪里要我们这些小兵小卒担忧,我只是想着能和任将军并肩打一回仗,无论受多少伤也算是值了。”
...
三川寨一役仅仅过了六天,西北四路的精兵强将就陆陆续续赶往了渭州、在瓮城外安了营扎了寨。
狄青对任福前往渭州一事冥思苦想而不得解,张衷见状便自告奋勇、想方设法弄来好酒一坛接一坛地送到隔壁大营去,不料庆州来的人马竟是铁板一块,人人都说是任总管例行巡检罢了。
直至九月中旬末了,延州一行被分派跟随任福前往柔远寨巡检,狄青心里才有了些隐隐的猜测,只是拿捏不准,终究没有与人说起。
柔远寨在环庆路和泾原路的交界处,其内数万寨民皆为羌人。
自上古时期起,羌人已在高山峡谷中生活了上千年,他们依山居止,垒石为屋,似乎在这山峦叠嶂、河流纵横之地开辟出了一番新天地。
张衷远远望见高曰十余丈的垒石碉门,忍不住叹道:“好家伙,这门比汴京城里的樊楼还气派。”
“羌人定居之地地势狭窄,才催生出了这样不断加高的碉楼,这还不算什么,听说有些寨子里的碉楼足足有二三十丈高呢。你看上面挂着的羊头,那是他们的图腾。”李宜在嘉岭书院里读了这些日子,大大涨了些见识。
张衷毫不在乎地摆摆手,嘿嘿笑道:“在你眼里是图腾,在我眼里就是热乎乎香喷喷的烤全羊咯!”
两人闲话间大军已行至碉楼门口,柔远寨主将赵明领着数十个健壮魁梧的羌民迎上来,只道是火塘里已备好了羌煮貊炙,等着为渭州大军接风洗尘。
李宜好奇道:“不知道这羌煮貊炙是什么东西?”
“‘羌煮’就是涮肉,‘貊炙’就是烤肉呗,”张衷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指着鼻子洋洋得意道,“可见你这书读得再多也是个呆子,比不上我这聪明的脑袋和灵敏的鼻子。”
待到众将士在火塘四周坐定了,羌煮的锅子端上来,张衷却傻了眼——偌大的鹿头放在锅子中央,葱姜橘椒调作浓汤咕嘟咕嘟地熬着,哪里是汴京城里清清爽爽的涮肉——饶是如此,张衷也是看得食指大动、垂涎三尺。
...
天色渐渐暗下来,前往柔远寨赴宴的人却是络绎不绝。
张衷两碗肉羹下了肚,美滋滋地四处张望起来;见前头上座十几名蕃人皆身披缨络红锦袍,腰间系着玉带,疑惑道:“这些羌人怎么都是一样的打扮,这样怎么分出官大官小来?”
李宜道:“羌人支系众多,散居面积大。听闻他们不立国、不设君王、互不统属、各自为政,因而也谈不上官大官小,大部落的首领也不比小部落的首领威风。”
“说起来还是任将军威风,一句话的功夫这些大大小小的首领都来赴宴了。”
话及此处,李宜心中也生出几分疑惑:“前头镇戎军还在打仗,任将军在这儿大肆宴饮,就不怕惹祸上身么?”
...
坐在火塘边大案旁的狄青也疑惑着。
待到五丈长的大案坐满了人,任福这才举杯祝酒,他一席铁甲寒光森森,比之羌人首领的锦袍玉带更多了几分肃穆英豪之气;羌人也起身相和,四周欢呼庆贺声一起,宴席登时热闹起来。
一旁侍立的大汉提了炙好的乳猪来,用一尺长的弯刀大块大块地割下来分与诸位贵宾,狄青见那肉色同琥珀,又类真金,入口更是油浆膏润,荤香非常,一时也多了几分偷乐得快意。
陈酿的咂酒一坛一坛地抬上桌子来换了空罐子下去,澄黄的酒体倒进海碗里用烫水一冲,登时溢了满寨的浓香,众人越喝越多,兴致愈发高涨起来,竟合围火塘跳起舞来。
酒过三巡,狄青也有些心潮澎湃、难以自抑,正当这举寨狂欢之际,任福悠悠地登上大案,举起半人高的酒坛子狠狠摔下地去。
“咣!”
酒坛落地粉碎,似乎将四周的碉楼也震得轻晃动。
原本沸腾的人群被这一声巨响惊得敛了声气,齐齐地望向大案上站着的任福。
他玄青的大氅迎风烈烈作响,身上的甲胄映着火光愈发显得寒意瘆人,他站在大案之上,恍若睥睨苍生的战神。
众人屏息凝神,只听得他朗声大笑道:“酒足饭饱,尔等与我共取白豹城!”
...
众人愣怔间,狄青却已行过山重水复之境,登时恍然大悟。
白豹城地处环庆路和鄜延路之间,西临西夏,东进保安军、金汤城,南下庆州,正是不遑多让的肘腋之地。
景祐元年,李元昊出战河湟,回师时一举攻下白豹城,一占,竟然就是七年。
如今韩相公鼎力推进五路合兵之事,而白豹城横亘在西北四路中间,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随时可能切断四路之间的联系。
如今党项人孤军深入镇戎军,也不过是仗着后有白豹城可退,若是此时趁其不备攻下白豹城,便是一招绝妙的釜底抽薪。
想通了这一节,任福为何会在此时巡边、为何会大肆宴请诸羌首领也迎刃而解。
狄青当即退后两步,高声应道:“听凭将军吩咐!”
大宋将士如梦初醒,齐齐跪倒在地,四周甲胄撞地之声和着山呼如雷贯耳:
“听凭将军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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