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时有窃窃私语,都在猜这不能进殿的大礼是什么,七嘴八舌也不过猜些宝马、良弓。
李元昊欣然起身,道:“罢了,孤随你去瞧上一瞧。”这头李元昊同百花二人阔步望殿门外走去,后妃百官自然也跟了上来。
此时骄阳当空,麟德殿上承重檐庑殿顶,下坐汉白玉台阶,朱红圆柱上金龙盘踞、在日光下熠熠生辉;额枋檐檩间玺彩画辉煌夺目。
宫人忙着撑了红紫色四角龙首垂五彩流苏的华盖来替李元昊遮阳,野利娘娘瞧着女眷们都怕这烈日,也特意赐下了青色罗伞;索娘娘抖了帕子擦着薄汗,一声接一声地冷哼。
相较之下,文武官员却是兴致勃勃,紧跟着前头两人的步伐,没被这炎热打扰半分。
百花走在前头,瞧不见众人的神色举止,只管领着李元昊出了麟德殿,一直走到长街才停下;众人刚刚站定,见她回眸一笑,右手双指成扣,抵在唇上,吹出一声响亮的马哨。
众人神色或警惕或好奇,齐齐顺着百花的目光望去,只见长街尽头有明光闪耀,双耳隐隐听得马蹄触地的闷响;转眼间那银光已近了,能看清是有人身着甲胄驾马而来。
百花接过琥珀递来的牛角弓,开弓搭弦,竟是对准了那人射出去。
有女眷瞧得那箭中了,忍不住掩目低呼,抬头再看、却见那马不曾停下;再一箭,那人依旧丝毫未动。青砖之上,七十步之遥,百花连发五箭、箭箭皆中,长街上的人马却未慢下一分。
电光火石之间,一人一马已到了眼前,身上的铠甲映着阳光刺眼夺目,众人皆是抬手掩目。那人勒了缰绳滚身下马,摘了头盔阔步走向前来,跪拜道:“微臣惊扰圣驾,请陛下降罪。”
众人半晌未听得李元昊说话,一时心都悬了起来,片刻之后却有朗声大笑响彻长街:“好个明光铠!果真名不虚传!”
见众人尚有疑惑,李元昊笑道:“北周柱国大将军蔡祐,每战皆着明光铠,纵横沙场、所向无前;全因敌人以其为铁猛兽,惧而避之。今日一见,这明光铠果真摄魂夺魄!”众人闻之恍然,又想起方才心头的惊惧,一时交口称赞。
百花粲然一笑,揖礼道:“陛下博识洽闻,此甲的确脱胎于明光铠,却是青出于蓝。”
大汪洋将军上前道:“末将听闻明光铠以椭圆甲板护胸护背,甲板打磨光滑、便如明镜,敌人见此铠甲,自然如直视烈日;百花公主这件似乎比传言中更轻便些。”
仁多黎廷亦是颇有兴致,笑道:“公主所献的这一件明光铠乃是铁片拼接而成,铁片表面打磨光滑,如此烈日之下,倒像是、龙鳞。”众人听他这话,又细细瞧那铠甲,不由得暗暗点头。
李元昊正连声赞其精妙,却见百花笑道:“此甲精妙之处却不在外观如何——明光铠为保其形,甲板需得光滑如镜,而打磨铠甲所费人力物力,几乎与造甲相当。”众人听得百花声音悠扬婉转,落在耳中却铿锵有力,“而臣侄今日所献的盔甲,每一钢片皆是冷锻而成,无需打磨,自成明光。”
大汪洋将军也算见多识广,却没听过此法,忍不住问道:“何为冷锻?”
百花双眸含笑、娓娓道来:“从古至今,盔甲、刀剑都是热锻而成,匠人将钢材烧至红热、然后锻打,铁器渐渐退火便成其形;而冷锻甲则是将铁板烧红软化,待到退火后再精细锻打。”
在场许多文官女眷都是头一回听这锻造工艺,心里的好奇都被这声音牢牢抓住,忍不住侧耳倾听。百花顿了一顿,又道:“铁板冷锻,不仅可降低厚度、减轻重量,更可坚若磐石,箭刺不穿、刀枪不入。”
李元昊如获至宝、龙颜大悦,转头又问那披甲勇士是哪处衙门的;那人揖了礼,不卑不亢道:“末将贺群,如今在巡检司衙门当差。”百花趁机道:“贺校尉是军器监贺监事的大公子,臣侄托贺监事锻造此甲,贺监事为保盔甲严密坚实,令贺校尉代为试甲。”
仁多楚清终于等得百花说这一句,忙接了话头过来:“贺监事匠心独具,陛下新得的牦牛角,若是送往军器监,定能造出一副良弓。”话毕同百花使了个眼色。
李元昊听得仁多楚清这一句、心中深以为然,忙着人去办。
这头才说罢、复而回头瞧那校尉,李元昊方才已见他身手不凡,便笑道:“如此身手,在巡检司却是委屈了;今日试甲有功,论理当赏,你可有想去的地方,孤赐你一个恩典。”
贺群得了这话,神色激动、伏拜在地,道:“末将愿前往边关,杀敌报国。”
李元昊开怀大笑:“好个杀敌报国,果真是我党项男儿,血气方刚!”
小汪洋将军仍自醉心于冷锻甲,由衷道:“若以此甲武装我军将士战马,可成一支新锐精兵;到那时,只需策马冲出,任宋军弓箭、阵法如何精妙,又能奈我何?以一敌百又有何难?”
李元昊知他是个痴人,回身同众人夸道:“此言甚是!今日,诸位爱卿所献皆是良器上品、忠心可鉴;只是,孤私心里,最爱这一件冷锻甲!”众人忙齐声附和,端的是心悦诚服——这样一件神兵,岂是方才那些个俗物能比的?
两人话音才落,却见得百花阔步走到那披甲战马旁,伸手轻抚那大宛红马,笑道:“臣侄今日所献,不是奇书、不是良将、更不是盔甲。”
长街上一时静若无人,少女一袭绯衣傲立风中,长发微微飘扬、英姿飒爽;她明眸含笑,下颌微抬,朗声道:“臣侄要献的,是这一支‘铁鹞子’,而一支铁鹞子,要有良将、有铠甲,更要有大宛马。”
“百花自请为将,愿领大军夺取河西走廊,为陛下驯养战马。”
...
长街上热闹滔天,內侍别省此时却是静若无人。
古木的院门处颤颤巍巍走出来一老者,须发已然花白了。
珊瑚见了忙迎上去道:“罔阿伯,你可还记得我,是从前在宫里受训的珊瑚。”那老者虽有些老态了,瞧着却是神思清明,笑道:“校场上流着泪也不叫疼的小丫头,竟然长得这样大了。”
珊瑚幼时受罔內侍多番照拂,此时回想起来忍不住地感慨,两人闲话两句,珊瑚才道:“罔阿伯,我如今在百花公主身边当差,奉命来跟您打听一个人。”
“哦.....打听谁来?”罔內侍的眼睛已有些模糊了,费力抬着眼问道。
“从前教我习武的萧侍禁,你可还记得?”
...
“不曾续弦吗?”皎月斋夜里静静的,推开窗则有小洞庭的凉风吹来。百花倚着美人靠,吃着井水湃过的香瓜;听得珊瑚说那萧侍禁的事,开口问道。
“内侍省的人说,萧侍禁娶了成亲王府上一位管事的女儿,夫妻二人鹣鲽情深;可惜造化弄人,萧夫人怀胎七月便临盆了,不成想大人孩子都没挨过来,竟是双双去了。七年来萧侍禁再未续娶,只是一心帮扶着岳家,以全亡妻心愿。”
百花听着这横祸非灾,忍不住连连叹息,又道:“如此看来,这萧侍禁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珊瑚叹道:“有情有义倒更难办了,他若是有心续弦,也不会七年未娶。”
百花又问道:“他的来历也打听清楚了,和兴平公主可有什么干系?”珊瑚道:“说是地斤泽的人,因着家里糟了沙暴,这才送进宫里来;自入宫就在前朝当差,不曾去过哪位娘娘宫里。”
百花细细思量片刻,这才道:“到底要看琉璃的意思,他若是肯,就请贺大人同萧侍禁好生说说就是了。”
珊瑚应了,忽而又想起一事来,低声道:“听闻耶律娘娘近日愈发不好了。”
...
贺群不知怎的狠狠打了一个喷嚏,他推开丫鬟递过来的药碗,冲着贺兰道:“晒了一会儿子太阳就要喝这个,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贺兰媚眼一抬,接过那碗来就要出门泼到石榴树下,笑道:“不喝倒了便是,往后你俩再有个头疼脑热,也别指望着我了。”贺羡一听这话忙抢了药碗过来、递到贺群面前:“不就是一碗二陈汤么,有什么不能喝的。”
贺群正午时分披着重甲在烈日里站了两刻钟,回来便有些不适;贺兰想他伤了风,便让霜儿煎了药送来。三人这头正闹着,却见父亲走了进来,忙起身问安。
贺监事笑道:“怎么?白日里刚得了封赏,夜里就摆起谱来了?”听得这个,贺群登时踌躇满志:“陛下擢了武翼郎,虽只是个寄禄官,却能效命于‘铁鹞子’,往后也有了奔头。”
贺监事点了点头,道:“白日里接了旨意,现下先行筹备甲胄兵器供给河套大军,想来大战在即了;等得这一批军器造完,后头就是组训铁鹞子了。”
贺群闻言点了点头,又听得贺羡问道:“父亲得了那一对牦牛角,打算如何造这神弓?”
贺监事正色道:“公主有意提携,自当倾尽毕生所学再造神兵;我贺兰一族的命脉,或许就在此一搏了。”
“今夜的月色倒好。”贺兰抬头望着如钩的上弦月,“只是不知这兴庆府里,又有几人能安心赏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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