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比之国学司官员多了两倍不止,因而独开了一个院子,除正殿作官厅外,东西两间都作议事处。
有小内侍匆匆进了院门,在西厢门口停下,与值守的卫侍耳语了两句,又匆匆走了。
卫侍送了他几步,转身推开了议事处的门:屋内雅雀无声,也不见人影,只东边摆着一张黑檀木云石山水的插屏。
李元昇与枢密使令介大人正商议着整编部族一事,忽而听得有人进了门,立时缄口不言;待那人走过插屏,却是护卫都罗。
都罗向令介大人告了扰,附在李元昇耳旁,说是陛下请了公主过去,不知说些什么。
令介木渡瞧着安亲王面色一沉,便知他有些要紧事,却不料他屏退了卫侍,笑道:“私事搅扰,着实抱歉。方才大人说到质子制,倒是有所启发。”
令介木渡不以为意,笑道:“甄选豪强子弟入殿前司,在御前当值,一则以示尊重,二则以为约束;亲王以为如何?”
李元昇点头笑道:“三则,若能选出善弓马者,人尽其才,倒省去察举的功夫——只这编制、俸禄还需仔细斟酌。”
令介木渡微微颔首,提笔写了拟奏。
待到二人议罢数项出来,日头已西斜了,李元昇拱手向令介大人告了辞,快步出了枢密院。
…
紫宸殿里点起了绢纱宫灯,大殿正中摆着高大宽阔的雕龙髹金屏风,周边对称陈着玉雕的太平有象和甪端。
屏风前的大椅通体罩着金箔,十三条金龙形态各异、盘绕其上,龙眼以宝石点成、栩栩如生。
李元昊正批阅公文,虽则瞧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知到周身掩不住的王霸之气。
“元昇,”李元昊听得有人走近,抬头瞧见是李元昇,便朗声笑道,“孤今日召见了百花,你给大夏生了个聪慧伶俐的公主,真是功不可没啊。”
李元昇无心搭话,只沉脸跪拜道:“臣弟想向王兄、求个恩典。”李元昊沉下双肩,往后靠上龙椅,挑眉道:“准。”
“臣弟此生不复再娶,只百花这一个女儿,还请王兄垂怜。”
李元昊向来知道这个族弟样样都好,只是太儿女情长了些,叹道:“民族危亡之际,连你我也要舍了性命去拼;她是大夏国的公主,我自然疼惜她,可这世道岂是我们说了算的?”
李元昇木然道:“宗室那样多的女子,王兄非要牺牲百花吗?”
“放肆!”李元昊将手中奏折重重摔在大案上,怒道,“孤的子民,孤都一视同仁,国家大事岂能因私偏袒?你堂堂一个亲王,说的什么混账话!”
“臣弟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即便没有这泼天的富贵荣华也无妨,只是舍不下她才带她回了西夏。
即便如此,她大可做个平庸无能、不识大体的公主,但她有鸿鹄之志,有利民之心,臣弟不忍抹杀。”
李元昇重重磕下头去,在毡毯上撞出一声闷响,他哽咽道,“臣弟誓死报国,披肝沥胆,这一生,只求王兄这一件事。”
李元昊冷哼一声道:“存此私心,何谈报国!今日这话,我就当没听过。日后再提这等胡话,孤绝不轻饶!”
从殿内退了出来,内侍早已打了灯笼等在外头,李元昇一行离了紫宸殿,往宫外走去。
他早知会激怒王兄,只是这一番话不得不说。
大夏开了几处夜市,此时夜幕渐渐拉下,别处的店铺已陆续关了,长街却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卖汤饭的店铺蒸腾着热气,草台班子组的瓦子咿咿呀呀唱着戏文,李李元昇勒马立在街口,只觉得思绪像这长街一般嘈杂、混乱,无所适从。
…
回到府中,正厅的地龙已烧得暖暖的,管家的细封氏迎上来接过他的大氅。
屋里暖若初春,李元昇疑惑道:“这正厅怎得烧上地龙了?”细封氏笑道:“是公主吩咐的,想您每日下了值都是骑马回来,总是怕您冷着。公主生怕走水、返工了几次,所以今日才得烧上。”
经她这样一说,李元昇才觉得这正厅和从前有些不同了:酸枝木的主案正中不知何时摆上一盆绿玉翠竹,左侧兰釉留白梅瓶里插着几支瘦骨嶙峋的梅枝,又有了子冈白玉的和合二仙一樽;一旁的客几则摆上了六方盆料石梅花盆景,玛瑙雕佛手,青玉为叶、白玉为蕊,明丽雅洁、十分好看。
李元昇走近了去瞧,笑道:“这盆景倒是有趣。”细封氏道:“公主前几日叫人把库房里的东西一一盘点了,明儿要亲自重造名册呢。”
说起公主,细封氏眼笑眯了缝——亲王府许多年没人主事,许多琐事都搁置了;如今公主回来,王府像是生出了主心骨一般。
李元昇抬眼望了眼厅内,却不见百花的身影,转头道:“公主几时回来的?”细封氏道:“申时末了才回来,才先在这等着摆饭了,二门上说卫慕大人捎了东西来,公主便回皎月斋了。”
李元昇一挑眉,好奇卫慕沁又送了些什么来,便道:“我也去瞧瞧,今日在皎月斋摆饭吧。”
…
进了小洞庭的月门,不往游廊去,从岸上的小径直直走到底便是皎月斋了。
李元昇今日才有心四处瞧瞧这园子,小径旁的冬青卫矛并紫叶小檗都修得齐齐整整的;院子里的乔木都落了叶,枯枝才被剪过,因而不觉得杂乱,透过乔木林能瞧见后面的梅园;脚下的石板路好似也检修过了,走起来稳稳当当。
李元昇愈看愈觉得身心舒畅,转眼便到了皎月斋门前;院门没有栓上,他轻轻推开迈步进去。
正屋里灯点得亮,又传来少女们清亮的笑声,李元昇信步走进来,问道:“沁姨又给你送什么宝贝来?”
百花没料到爹爹忽然来了,忙着起身拦住父亲,一边使眼色、让琥珀将那箱子收起来。
李元昇一眼看破她的小动作,笑着伸手敲她额角,两步过去拦下琥珀。
打开盖子,齐齐整整叠着的竟是一套羊羔毛的行褂和行裳,触手柔软温暖,式样也灵巧好看,对襟处钉了一排晶莹透亮的珊瑚纽扣。
百花正支支吾吾地找借口,却见李元昇笑道:“前几日着修内司打的牛角弓做好了,今日正在上油。我特意叮嘱他们,翎羽箭上要刻上我们小公主的名号。再过两日,我就去宫中取回来,你那小木弓可配不上这样好看的行褂。”
百花喜出望外,半晌说不出话来,李元昇抬手揉了她披散的长发:“阿皎,冬狩的时候可不能教大皇子比下去了。”
…
百花领了国学司的差事,匀出大半看书的时间来抄新字。
皎月斋三间屋子合围着院落,百花将西屋规置了,一侧摆了白玉雕松鹤的插屏,前头放长条茶桌、汝窑天青的茶盏;另一侧铺了大幅的钩花地毯,权作吃茶用膳的小花厅。
东屋小些,只靠墙摆了半高的博古架,架上齐齐整整立着书籍,又摆了些佛手、瓷盒点缀;临窗则是一张黄花梨木翘头大案,案上摆着汉玉笔架、淌池歙砚。
少女跪坐案前,如墨的长发在身后松松系成一束,几缕青丝散落下来,被轻轻别在耳后;密合的褙子收紧了袖口,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
大概写得有些累了,她搁下笔揉了揉右肩。
瑾瑜揭起写好的纸晾到一旁,再起身帮她按揉酸疼的肩颈,好奇道:“公主不多写两张、挑了好的再送去国学司吗?”百花细细端详着,笑道:“书画贵在意趣,我不过拟个雏形,各人也不全照着写,若是心手一齐,写来便有了自家的风骨,那才妙呢。这字既没写错,也就不必多写一次了。”
瑾瑜似懂非懂的,却觉得十分有道理,笑着替她再摊开一张白纸:“公主今日已写了二十五个字,足足一百张了。”百花又揉了揉右腕,摇头道:“写完这个小篆便不写了,我有些乏了,再写就不好了;你去,将盘点过的账册拿来我瞧瞧。”
…
提笔悬腕,沉肩坠肘,蓄力落笔。
“阿皎,小篆多是中锋行笔,笔锋运行都要在中轴上。下笔点画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娘亲握着她小小的手,教她写出第一个字。
娘亲还说,初学先大书,不得从小,因而她的大字更劲健遒丽些。
百花抬手将兔毫搁进笔洗时,瑾瑜正好拿了账册进来,说是琉璃从小厨房提了食盒,请她移步到小花厅用些茶点。
…
库房里成千上万的物件要登记造册,足足理了三月才有些眉目;各色各样的赏赐分了类,又按品级划了九等,光名册就是厚厚一本。
百花信手翻看,忽而想起吴妈妈来——自小看的用的都是这样的东西,难怪会说出那样一番话了。
厨上新做了一碟奶油松瓤卷酥、一碟枣泥馅的山药糕,一小碗鸽子肉粥,琉璃一边往小几上摆,一边道:“陛下从宫里拨了两个中原的厨娘来,公主快来尝尝。”
百花闻言一喜,搁了账本凑过来,乐道:“宫里怎么有中原的厨娘?”琉璃道:“听说原是在宫里伺候,被遣散出宫后就被陛下买了回来;这两位厨娘原是在宫里伺候李顺容的。”
瑾瑜乐道:“陛下买这些人来,定是要学习汴梁宫里的礼制;如今只咱们府里赐了两位,莫不是心里瞧不上那位公主了。”
百花摇头笑道:“宫人说来不起眼,却是离宫闱朝政最近的,陛下买他们回来多半是为了探听政事;顺容不过是九嫔,又是真宗朝的人,身边的宫人自然也没什么要紧。咱们就当得了个好手艺的厨子。”
瑾瑜得意道:“那也是独一份的荣宠,过两日传到怀亲王府上,有得她难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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