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白日里跑进跑出地帮忙,待到傍晚众人唱经时他就站在一旁回廊上静静聆听,低声默念。慧真师父从不参与寺里的俗务,但每天法会时总会出现。
午后闲暇时狄青会在山间追赶野兔,也摘些果子吃,白云山上时而有些清亮的笑声伴着云台寺的钟声响起,这禅静的古寺一时平添了多少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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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的父亲在他还小的时候便去投军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官府给的抚恤金微薄,他和年长的哥哥不得不承担起家里的农活,久而久之练得一身精干结实;但到底还是年幼,修葺一类的大事搭不上手,日常洒扫他便格外勤奋些。
这天狄青正在古井旁打水,冷不防被人戳了一下腰窝,手上一松,水桶便又扑通一声掉了下去。
他回头瞧见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竟然是个小姑娘。云台寺里里外外都是僧人,狄青难免被吓了一跳。
那小姑娘见状,噗嗤笑道:“你是新来的小和尚吗?怎么胆子这样小。”狄青正想说话,又见她眼睛转了转,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道,“怎么你当了和尚,还可以留这样长的头发?”
狄青乐道:“哈哈,我可不是小和尚,我是山下枣花村的狄青。我们村遭了水患,我和家人被冲散了,是慧真师父救了我。”
“真可怜。”小姑娘神色蓦然变得悲伤,眼角嘴角都耷拉下来,“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我会常来找你玩的。我叫玲儿,我家就住在半山上。”
狄青从来没听过半山上还能住人的,听着便睁大了双眼道:“住在半山上?那可怎么种粮食啊?”玉玲儿咯咯笑道:“我爹爹是个猎户,我们不种粮食的。”
狄青恍然大悟搬点点头:“那你们平时都打些什么?”玉玲儿小脸一扬、如数家珍:“锦鸡、狍子、野兔,还有些稀奇古怪叫不出名字的呢。”狄青羡慕道:“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些。”
玉玲儿得意道:“这几日天气不好,爹爹都不去打猎呢,等到天气好了,我们带你去林子里转悠,不仅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还有野果子吃呢。”
狄青成日里和众僧在一块儿,虽也融洽自在,但多少还有些小孩子心性压抑;此时听说有小伙伴与他同玩,他自然是喜不自胜,笑道:“那便说定了,你一定要常来找我。”
两人说话间走来一小沙弥,看着这小女孩笑道:“小玲儿,下了这么多天的雨,你家可受了灾?”
玉玲儿拍手笑道:“慧音哥哥,我家一点儿事也没有,连屋顶也不曾漏过呢,阿爹说改天要专程来谢谢一行大师和哥哥们。”
狄青所住的枣花村都被洪水冲毁了,听了这话惊讶道:“一行大师替你家修的房子?不漏雨吗?”
玉玲儿笑道:“一行长老才不能修房子呢,他只是跟我爹爹说,屋架要错落叠架,上面铺了油布,再叠瓦片呢。”狄青惊叹道:“大师不仅懂佛法,竟然还懂修建房屋的方法。”
慧音忍俊不禁:“师父不仅懂得房殿营造,还懂得固堤防洪呢。他前几日还说,如今朝廷用的篝石大坝不堪一击,若能换作竹薪石,再大的水也不足为惧了。”
狄青还想接着问问什么是竹薪石,慧因却拍拍他俩的头,道:“师父有话要和你说,你往方丈院去吧。”又转头问玉玲儿:“小玲儿,寺里有些东西要托你父亲采买,你父亲可在家?”
玉玲儿点头道:“这几日时不时还有些小雨,父亲去看了,说山间泥泞得很,只能呆在家做捕具呢。我带哥哥下去。”说罢笑着与狄青告了别,又约了第二日午后来找他玩,便领着慧因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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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房往西便是方丈院,院内零星种着些矮丛灌木,孤零零的一间堂屋坐落在院子西面,狄青走近轻叩两下、推门而入。
进门左侧摆着一张古木大案,案上摆着文房四宝,瞧着虽不名贵、却另有一番古朴风雅;大案后头又挂一副字,摘的是妙法莲华经。
屋子中央摆着一张高桌,桌上茶杯倒扣在茶盘中,临窗摆着一张罗汉床,一张小几,此外无甚俗物。
一行大师正禅定中,闻得门上两声轻响,睁眼瞧见狄青推门而入,笑着招他来:“慧真下山寻过,你的亲人多是望别处避水了,你且安心呆在这里,往后村子重建起来了,他们自会回来,那时你再下山去寻他们。”狄青跪坐着低头谢道:“多谢师父收留我。”
一行大师见他知礼,点头笑道:“你可曾读过书?”
狄青家中贫寒,兄弟二人务农、母亲做些针线才能勉强支撑,何曾想过读书这等闲事,因道:“不曾读过,只和村里的秀才哥哥学过几个字。”一行大师笑道:“那你可想读书?”狄青不假思索,只摇了摇头。
一行大师瞧他是个有慧根的,有心点化他:“狄青啊,外物之味,久而生厌;读书之味,愈久愈深。”狄青又是摇头,叹道:“我不是不想读书,而是以前家里光景不好,顾不上读书。现在已经九岁了,再来读书么?”
一行大师笑道:“六祖慧能,二十四岁方阅金刚经开悟,后得五祖弘忍认可,夜授其金刚经,传其衣钵,为第六代祖,倡顿悟法门,创南宗禅。你如今九岁,与他相比又如何?”
狄青听罢双目圆睁、喜出望外,忙跳下罗汉床拜倒在地,道:“请师父教导。”
“新来的几名弟子刚开始学论语,论语之言,能以数语抵人千百言。从此书入门,悉心研读,不论是学文还是为人,都大有裨益。”说罢见狄青喜形于色,一行大师暗暗点头,他素来知道狄青本心极好。
狄青在寺里多日,勤谨有礼、乐于助人众僧都看在眼里,偏他又像个小牛犊似的生机勃勃,叫众人见之心悦;此时再见他机敏好学,一行大师心中更添几分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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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午后烈日当空,漫山皆是一片明晰。云台寺后院不大,反衬得院中几株菩提树参天般茂盛。阳光透过缝隙洒过来,狄青和玉玲儿坐在树下,身上落满了细碎的光亮。
狄青煞有介事道:“我从今日起便要读书了。早晨和师兄们一起读论语,一会儿便要单独和慧语师兄学千字文,不能和你去摘果子了。往后你要是找我玩,就傍晚来。”
玉玲儿想了想,道:“可是我傍晚要去捡柴火,阿娘说要多捡些柴火备着,说不准哪日这雨又下个不停。”狄青拍手道:“那我陪你一起去捡柴火,边走边摘果子。”
“那可就说定了!”玉玲儿咧嘴,露出一排亮白的贝齿,隐约瞧见缺了一颗磨牙,狄青指了指她缺牙的地方,也咧开了嘴露出缺牙给她看,两人笑做一团。
玉玲儿见他一袭青衣,俨然一副小和尚模样,疑惑道:“你住在这寺庙里,如今又跟他们学本事,大师不教你剃发当小和尚吗?”
狄青摸了摸厚密的长发,嘿嘿笑道:“不会的,师父只是好心收留我、教我读书,我以后长大了,是要下山去找我阿娘和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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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数日晴好,夕阳红彤彤的,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染上了明丽的黄色。
热闹的山林间隐隐得见两个小小的身影,一蹦一跳好不自在,再离得近些更能听见笑声清越,童趣活泼。
“这有毛桃!”狄青兴奋地叫道,爬上树摘了几个,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这桃儿瞧着和他从前吃的毛桃一样粉粉的、毛毛的,可个头小的很、一两口就能吃完了,他朗声问道,“这桃儿这样小,是不是还没长成啊?”
玉玲儿笑道:“山里的野桃儿就这么大了,等到再熟一点,便要掉下来教野猫野猴捡去吃了。”说罢将外袍脱下来铺在地上,也爬上树去摘了桃子往下扔。
两人顾着好玩,笑着闹着摘了满满当当一大捧,又坐在树下你一个我一个地,不出一炷香的功夫竟全吃完了。
狄青那会贪嘴多吃了几个,夜里便不舒服起来、连着起了三次夜,待到三更返回时才神色清明——只见满庭清辉,月华静静地流淌着,仿佛给菩提树铺上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抬眼望向空中,一轮圆月皓悬夜空,像是刚出水的玉轮冰盘似的,纤尘不染。
狄青正看得呆愣,却又隐隐听得后院有人声;他心下疑惑,循着声音轻手轻脚穿过东院圆门,只瞧见院中地面有人影晃动,待到伏下身子摸爬至那人近处,这才缓缓起身从草木间隙中窥视望去。
只见院中那人身材高大,双耳戴着偌大一副环饰,正是那西域僧人慧真。
东院开阔,平日里供众人习练、强身健体,此时慧真于月下行拳,脚下行云流水,几欲飞腾,如捉兔之鹘;出手钢劲有力,重如霹雷。他身披冷冷的月光,好似纯银铸身,宛如金刚手菩萨。
狄青看得入迷,便席地而坐,双手双脚跟随者慧真摆动,心下默记着拳法。
两人各自沉心练习时,蓦然听得脆生生一声“爹爹”。两人皆是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