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医生!”不远处一位护士的急呼把我们从回忆里拉了回来,“有病人,刘医生过来一下。”
刘晨阳连忙站起来,略显慌乱地说:“你留着,等一下我。”
我挥挥手示意让他快走,看他眼里有千言万语,为了让他心安,又坐回了椅子上。看着他一路小跑地回了诊疗室,他的背影看起来比过去似乎宽厚了些许,步伐也更稳重了。这次重遇,我都没有仔细看他,但我知道,他还是记忆里的那个样子,很好的样子,总是那么温和地对待我。其实我真的很感谢他,给了我那么美好的时光。只是,回忆只能留在过去。
10年了,我们都真正地成长了。那个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其实面对现实和那些未知,我们都太脆弱。脆弱得连心中的念想都保护不了。不过,现在又何尝不是呢?
我起身往门口走去,走出了大门,坐上了自己的车,没着急开车,静静地看着刘晨阳工作的地方。这里灯火通明,太多的伤痛和救助,那么多的生死和轮回。这个医院,以后看起来得避免过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他。刘晨阳其实什么错都没有。
赵玉兰勉为其难接受了沈从军的安排,但是她跟刘晨阳说我顽劣成性,1个小时辅导够了,费用减半。刘晨阳点点头答应了,但是他说:“赵阿姨,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另外一个小时我就当送给您了。”他太年轻,没有在意赵玉兰在他背后投过来的复杂眼神。
刘晨阳所在的医学院闻名全国,也是我们这个城市最好的学校,他为了鼓励我们学习,会很细致地介绍他的学校。沈歆蕙才初中,普通高中对她来说都觉得遥不可及,何况是大学,所以兴趣泛泛。而我是懂的。因为他,我也很想当医生,我还想当心理医生。心理病了,可以连命都不要了。如果我能懂,我的妈妈可能就不会去世了。刘晨阳给我带了很多信息,逐渐擦亮我原本昏暗的、无知的心,让我对于人生和未来有了新的期许。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他所描述的医学院,应该是绿树成荫,书卷成墙,树下是年轻的脸庞,青春的,快乐的,自由的。我想跟他比肩站在树下,阳光会落在我们是身上,我还会听到鸟叫的声音。
刘晨阳还会给我带礼物,冬天的大衣里,他会捂着医学院门口买的小吃,在他检查我上次习题的时候,让我先吃一会。我说真好吃,他说:“嗯,我们学院里的女同学也总爱吃这些。”说完,他看我愣在那里,就笑了,说:“快吃,这次做的全对,下次再给你奖励。”我那个时候已经变得敏感了,只是我当时不知道,只有到了长大,才会懂得少年时候爱情的微妙和敏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周的那两小时,成为我的期盼。那只小鹿在我心的旷野里欢快地奔跑,我无从知晓那种情感为何如此炙热,又患得患失。我无法分清我对刘晨阳的期盼和对上游泳课,对鲁伯还没有钓上来的鱼,以及希望回家的路上有小梅和大明的陪伴,到底不同在哪儿。但是,我知道那是不同的。这个发现,让我突然羞涩起来。我不再直直的看着他,我期待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希望我的头发快快长,那黄发不断地被我剪掉,所以我郁闷地对着镜子里一头短发的自己。我喜欢听沈歆蕙把我和他扯在一起胡说八道,我又害怕她的话让别人听见。我甚至都无法判断这些话,会不会使得他不高兴。就是这样,我甚至都分神看着他的侧脸,那分明的轮廓,那低垂的黑色睫毛,总是在煽动着。直到他轻敲桌子,我才低头看自己的题目。他说:“若水,除了考上好的大学,目前没有什么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你懂吗?”
我微微红了脸,不敢看他,继续看题目。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如此聪明,从第一次见我,就了解了我在这个家的境遇。他在替我着急,他希望我能走出这个家而有所依靠。但是,与此同时,自卑感却不知道从何而来席卷了我,没来由的我感觉到了自己的低微。这细细密密的不适感渗透到我整个身体,熄灭了心底的小火苗,那一刻,我并没有误解刘晨阳,却看清了自己。
刘晨阳没有感觉出我的内心变化,他把我刚才的流离当成了偶尔的懈怠。哪怕他比我大了5岁,可是在情感里,女孩子却永远都成熟得更早,敏感得更离谱。我想,他应该就是把我当成一个可怜的女孩,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梦,他的正义感和善良让他想拯救我,所以他悉心帮我补习。我把他对我的好,非要找出一个理由。明明找和接受这个理由的过程是酸楚的,我还是反复地去揣摩。初恋,明明美好纯真,却真的是一个很别扭的存在。
这个家也随着我到了高三,有了短暂的平静。赵云兰在吃饭的时候总是给我夹一些鱼肉,说:“多吃点,高三要好好努力啊。”沈从军停下筷子,看着我。我连忙点头,说:“谢谢阿姨,我会的。”我毕竟是个孩子啊,赵玉兰对我的温情,很容易麻痹我。何况,我真的一心扑在学习上,已经没有精力去想她会不会害我。唯一我留个心眼的就是让需要带回家给父母看的成绩不要太好。
“阿姨说你这次期末考,考的还是很一般啊。”沈从军说。赵玉兰连忙紧张地看了一眼他,好像自己犯错了一般:“不要怪孩子,已经在进步了。”沈从军摇了摇头,喃喃自语:“好的不随,坏的随。”我当时真的没有听出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心里在担心的是因为我成绩没有提高,会不会让沈从军辞退了刘晨阳。所以,当沈从军说:“这次家长会,你去了解一下,我也好做个安排。”赵玉兰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马上便恢复了如常。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沈从军对我的人生并不是毫无规划的。他已经物色了几所国外的大学,如果我考不上国内好的学校,他预备是要送我去英国的。可惜,我当时满脑子都是刘晨阳接下来还能不能来,根本没留意到沈从军的话。最主要的是,我那个时候根本不懂为了自己而搏一下,就因为沈从军在大部分时候偏袒赵玉兰,我的心里对他是抵触的。我骄傲,我自以为强大,我不懂讨好他。我那些小伎俩全都对外人去了,对他这个唯一的亲人,我却冷漠地不想靠近。不像现在,我知晓了这么多阴暗的勾当,我明明对沈从军恨得咬牙切齿,我依然可以亲昵地喊“爸爸”。
我以为赵玉兰只是敷衍沈从军,绝对不可能去参加我的家长会的。每次家长会,我都会直接帮她请假,说我父母在外地不会来。我在学校里安静听话,又爱读书,老师很少为难我。赵玉兰真的除了我带回来的成绩单,其实对我一无所知。可是,那次她去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孤立无援。
她回来后,来到了我的房间门口,静静地看着我做作业的背影。我心里在使劲地回忆,学校会公布的成绩表,有没有哪次是我考的特别好的;我还在努力地想老师对我的评价应该也不会很好吧。我不敢转身看她,我怕彼此的对视,只是感受到她轻轻地打开门,再轻轻地关了起来。比起初到沈宅,尤其是六年级那次生死较量之后,这几年,赵玉兰对我其实是平静的,我也不会去惹她,我们相安无事,只要我的成长符合她的预期。顽劣不堪、不思进取、混迹浪荡。
可是,如果这一切伪装被撕开后,赵玉兰所受的震撼,我对她的欺骗带给她的耻辱,会不会加倍还给我?那个夜晚,我在临近新年的寒冬里瑟瑟发抖。
寒假就这么到来了,我不得不每天待在家里,幸好赵玉兰这个时候不知道听了谁的建议,在公司安了一个职位,偶尔过去坐一下,倒也不是每天在家。可是,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一般,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沈从军难得在家吃饭的时候,倒是想起了我的事情,他问:“你去开了家长会,老师说若水怎么样?大学能考上吗?”赵玉兰停下了筷子,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定睛地看我,我不敢直面她的目光,低头吃饭。她笑了笑,说:“你这个女儿,还是很有本事的。”她停顿了一下,我感觉她的目光如炬,要燃烧了我,我不敢抬头。只听见她继续说:“老师个个夸她学习认真呢,不过成绩就是上不去。”我没想到赵玉兰这么回答,她在说我好?沈从军听完后,看向我的目光温和了许多,他说:“认真就好,只要不要跟高一时候那样跟乱七八糟的人乱混,成绩上不去就慢慢来吧。”赵玉兰笑了笑说:“嗯,心思花在学习上就好的。”
她的每一句话,我都觉出了话里有话,我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我有时候如兔子般温顺,有时候又如刺猬般扎人,但是那个时候的我,却无法如狼般有力量。那个时候的,我只能疑惑地看着她,无法料定,她接下来要怎么对待我。
很多年后,我回想,如果刘晨阳那天不主动来沈宅,事情的发展会不会好一点?那个冬季,成为我们最后一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