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被杜渐微堵了一头话,面不改色,仍是那副温柔端庄的模样,不由笑道:“许是路上出了一点子问题,府中也没有收到你们今日抵达的消息。不过好在并没有耽搁多少时间,你们还是进来说罢,省的站在门口闹笑话。”她吩咐身后两个丫鬟,让她们去招呼护卫帮着杜长融一家拉马卸车,一派当家做主的气派模样。
刚才还站在门口阴阳怪气地说着闲话,现在却是要进去说省的站在门口闹笑话了,杜渐微但笑不语。
周氏小声嘀咕道:“也不知道是怕我们闹笑话,还是怕自己闹笑话。”她心中有些不甘。自从到了这杜府,总觉得那杨氏处处都压她一头,让她远没有在衡阳做当家主母时的快活劲,哪哪都不舒服。
另一方,杜长融颇有些战战兢兢地跟着那禁军统领的梁将军一道朝着内城中楚宫的方向而去。前面的谢戾与楚琰等人早已不见了人影,唯有同是骑马缓行的柳大人陪同骑行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杜长融聊着天。
按理说柳大人方才再怎么丢脸,好歹也是个二品工部尚书之职,官大一级压死人,以他的官职不知道能压死多少次杜长融了,完全没有必要对着杜长融和颜悦色的聊天。
许是因为他不过一个调任而来的五品地方官,却能够招得陛下青眼,令陛下亲口传召相见,柳尚书反倒“纡尊降贵”地与杜长融聊了起来。
“方才之事……倒是令杜大人受惊了。”柳大人抹了一把脸上完全不存在的虚汗,对杜长融道。
十几年前杜长融虽也是楚京人士,且风华正茂,在外名声颇盛,不过那时候柳大人还在外地做官,两人并没有会晤。且柳大人比杜长融年长不少,要说两人之间有什么交情,那也是不存在的。
“哪里哪里……下官赶路月余,身心疲乏,方才一直在车中休憩,倒是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梁大人差人寻下官,说是陛下相传,下官方从车中出来的。”杜长融连忙拱手,很想说如果真的看了人家家中丑事,那他才是最不好意思的那一个。况且他也的确一直在车中呆着没有露过面,并不算是亲眼看到了柳家的丑事。
从前在衡阳他是人见人尊的地头蛇,如今到了楚京,遍地都是官职比他大的,随便一吼就能吼出几十个四品官员来,杜长融哪里敢托大。且杜家虽是四大世家之一,然杜家官职最大的杜青山也不过官拜二品,与这位柳尚书相当。柳大人怎么说都算是杜长融的老前辈了。
柳大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两人随意开口奉承几句,便像是找不到话说一般默默地闭上了嘴。好在马儿看似走的悠哉,实则脚程极快,不多时便到了楚宫正门口。谢戾与楚琰似是早已进去,宫城守卫在与梁将军短暂交谈过后,便将杜长融与柳大人一同放了进去。
几十年来,这是杜长融第三次进宫。每每见之,心中只留恢弘磅礴,隔离天日的想法了。
第一次是会考过后,进宫殿试,彼时不过年纪轻轻,心有宏图之志,且忧心又紧张。
第二次则是金榜题名,入宫面圣任职,虽是远派衡阳,却心甚欢喜。
如今第三次,终是功成名就,调任回京。他在衡阳所做的一切功绩皆是被圣上看在眼里,这十几年来的辛苦半点没有白费!
要知道科考过后,多少人远调去做那些地方官,一辈子老死地方都没有机会回京的大有人在。以他不到四十的年纪能够做到如此,已是万中有幸。
杜长融却是忘了,这次若非有杜渐微替他出谋划策,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京赴任。
梁将军将杜长融与柳大人一同带到了靖康帝平日里处理朝政的书房、明光宫内,方才在门口悠悠退下,让杜长融与柳大人自己进去。
谢戾与楚琰还有杜怀逸三人早已在其桌案前站着,金玉案后还有一名精神烁烁,身姿挺拔,看上去约莫五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一双凌厉的眸子落在杜长融身上,略带审视。
杜长融没来得及看殿中还有没有旁的什么人,在窥见天颜的第一时间想也不想跪倒在地,山呼万岁,以示敬意。柳大人因为女儿闹了事,颇觉心虚,便与杜长融一同跪了下去。
靖康帝缓缓道:“起来吧。”他虽已年过半百,但平日里保养得宜,且从小习武强身,看上去比平常半百之人要年轻少许,精神十足。一头以玉冠挽起的长发乌黑亮丽,半点不像是旬旬老矣的模样。“十几年前,长融不过是个火气正旺的年轻小子,多年不见,朕倒是差点忘了你长的是个什么模样。不过现在看来,到底还是年轻人好,过了这么些年还是一副清俊儒雅引得万千女子痴之若狂的样子。”
杜长融汗颜道:“陛下谬赞了。”他吃不准靖康帝说这话是当真想要表扬他还只是在讽刺他,一颗脑袋低着,许久都没有抬起来。“微臣在外十几年,心中无一日敢忘当年陛下的谆谆教诲。如今能够有幸再得见天颜,已是此生无憾。”
“呿,”靖康帝嗔笑一声,“在外十几年旁的没有学会,溜须拍马倒是学了个十成十。若你那好儿子能有你半分圆滑,也不会时时刻刻与琰儿一同将朕气的半死了。”他意有所指地说着,英俊的脸上神思莫名。
杜长融心中咯噔一下,他的好儿子?杜腾逸过了年不过才十六岁,即便是乡试中举,靖康帝也绝对不可能见过他的面,又何尝有过和三殿下一同气着陛下的行为?真要说起来腾逸与那位皇子关系好,那也应当是借助着谢明的关系与五皇子殿下有联系,何来三殿下一说?
他心里莫名非常,忍不住抬起头来以疑惑的表情询问,这一抬头方才看到了案前站着的其他人。
杜长融与柳大人的身前站着三名年轻男子,皆是身材挺拔,只看背影都是身姿不凡。其中身穿暗紫色长袍锦服的明显就是平阳郡王世子谢戾了,还有两名身穿轻铠的男子,其中一人看身材有些熟悉,另一人却是杜长融从未见过的。
方才玄武大街上闹事的时候杜长融一直在车中候着,朝廷命官的包袱在身,若他随随便便跳出去看热闹那赶明儿传出去他这个五品郎中就不要做了,还是准备收拾收拾回家种田去吧。
所以他虽对方才的事情有所耳闻,但是并不清楚其中细节。
靖康帝表情莫测地摸着下巴笑道:“古有相逢对面不相识地说法,没想到今日里也是让朕开了开眼界,竟有父子同堂而不知的情景。虽说你父子俩也有十几年未见面,不过血脉亲情犹在,怎会同堂不识呢。怀逸,你说是不是?”
怀逸?
怀逸!
杜长融心头巨震,表情陡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令旁人完全看不出喜怒。
杜怀逸……若是今日靖康帝不说,杜长融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儿子在。或许也不能说是忘了,而是他根本就不齿有这个儿子在!杜长融只知杜家有子杜腾逸,却不想再提起家中还有个长子杜怀逸。
怪不得方才靖康帝说什么他的儿子和三皇子一起将他气的半死,原来说的根本就不是腾逸,而是他那个年幼便斩钉截铁地要离家,去到外祖家不想再与杜家有所联系的长子杜怀逸。
他眼睛死死地盯着前头身穿轻铠的两个背影,心中思索着到底哪个才是那个不要脸的不孝子。
见站在最右边的年轻男子率先站出来向着靖康帝稽首抱拳,杜长融立刻笃定了他就是杜怀逸,看向他的眼神也越发的古怪起来。
杜怀逸无视身后尖利的视线,面色从容地对靖康帝行礼道:“陛下明鉴,怀逸虽是姓杜,却与杜家没有任何关系。苏家养我二十载,怀逸的义父是苏家苏瑞雪,并不是什么杜家的杜长融。”
他半点没有因为此时是在宫内、在天子的面前就有所发怵,一字一句直言不讳,半点没有给身后的杜长融面子。
柳大人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看看那杜副将,又看看身边的杜长融,心道:本以为我柳家的家事被旁人看到已经够丑了,没有想到你杜家也没好到哪里去……父子见面不想认这种戏码八成只有戏折子里才会这么写吧?他将自己的头低地几乎贴近了胸口,恨不得此时不存在与堂上一般。
杜长融被气的七荤八素,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讽刺杜怀逸不孝不仁不义的话,这杜怀逸却是先声夺人,正儿八经地与他撇清了关系,这叫什么事儿!他面色一冷,同时也不给面子地对靖康帝抱拳道:“陛下,我杜家长子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经夭折,微臣确也不知道面前这位是谁。他既然说他是苏家义子,那与我杜家就没有半点干系!”
他情急之下甚至都忘了自己是个读书人,只有武将才会抱拳行礼。
“呵呵,你们父子俩倒是一个脾气,都是虎头虎脑的愣头青。”靖康帝并没有因为杜长融与杜怀逸两人同时矢口否认他说的话而生气,只是摸了摸长有细密胡渣的下巴眯眼笑了笑。“朕不管你们如何处理自己的家事,朕只知道如今你们同为朕的臣子,即是要为大楚的江山社稷做事。若是因为你们父子不睦便影响到他人,你们是知道朕会怎么做的。”
“陛下放心,末将既说了与杜家毫无瓜葛,便不会做出任何与杜家有所牵连的事。”杜怀逸仍是低着头抱拳冷道。
杜长融被他气的差点灵魂出窍。无论他自己对这个儿子是个什么态度什么看法,但看到自己造出来的儿子毫不犹豫地不想认自己这个爹还是觉得心里古怪的很。尤其是在知道杜怀逸回了楚京之后便在外随同三皇子一起行军打仗,年纪轻轻就已经将拜二品,比他这个当爹的厉害到不知道哪里去的时候,他的怒气值终于到达了巅峰。
楚琰无奈地看了杜怀逸一眼。他知道自己这个兄弟的脾气跟他的气质一样又冷又硬,一时劝谏不得,只能摇着头苦笑了两声。
谢戾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着好戏,方才乐津津地勾唇笑道:“杜小将军年纪轻轻就拜为副将,也难怪不想跟这没出息的爹扯上关系了。若本公子有杜小将军一半的本事能够独立门户,自是也不想做什么劳什子的世子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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