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
男人松了口气的同时,用钦佩的口吻说道。
“我本来最担心的是您的口音会不会露馅,没想到真正的您普通话竟然如此流利。这边被当作客人接待的‘您’的生硬腔调,都是装出来的吧?了不起啊。”
相比起女人在通灵者世界中的地位,“会流利地使用一门语言”显然不是能算得上“了不起”的内容,如果让有心人听来,甚至有种嘲讽的意味。
不过,电话那头的男人语气倒是十分真诚,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我在滇南呆过一段时间……唔。”
“郭阿姨”冷淡的声音停了下来,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宛如活物的青筋沿着女人的额头往下,最后延伸攀爬到那颗正在翻白的眼球表面,就像有东西在眼球组织底下、在大脑皮层蠕动翻滚。
“噗。”
下一秒,有东西刺破表皮,探出头来。
原来,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并非是夸张的描述或是形象的形容,真的有虫子在这具人体的脑壳内钻洞,这会儿像是准备钻出来呼吸新鲜氧气。
那是一种细长的、看不出任何器官的虫子,一半还留在人的肌肤底下,另一半则是探出脑袋,在空中扭动着身子,与寄生在鱼内的铁线虫很像。
“郭阿姨”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像是块被抽离生机的朽木,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倒下。
女人及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旁边的大树,这才没有倒下来,淡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情绪波动。
“……这具身体腐坏得太快了。”
她喃喃自语着,表情看上去有些焦躁和烦恼。
毕竟是为了处理突发性事件,在确认入境行程后不久才匆匆忙忙挑拣出来的对象,准备工作并不是太完善。
所谓的“准备”,最重要的就是防腐工作,为了能让蛊虫顺利寄生和孵化,尸体需要经过特别的处理程序;
然而现在,光是让这具身体不散发出腐烂的臭味、尸体的气息,以及不被通灵者观察出异状,就已经耗费了大量能量,更何况还需要蛊虫的主人切割意识进行远程操纵。
“您没事吧?”
男人担忧地问道。
“需不需要联系……”
“不,不用了。如果你提供的情报没有出错的话,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女人的话头微微一顿,“在我的控制下,这具身体足以坚持到今年冬天。”
即便如此,寄生体的崩坏仍然在不可避免地持续着,所以才需要时刻绕开他人的注意。
“唉,您就是原则性太强了。”男人叹了口气,“其实,用活人不是更好?为何要拘泥于死者呢?”
“……你是准备对我的做法指手画脚?”
“不不不,岂敢,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让蛊虫寄生活人的效果明显会更好,有鲜活的情绪和意识作为养料和培育基,更会提升孵化出强大邪灵的几率……”
“看来你很熟悉啊。”
女人的声音变得愈发冷漠。
“谁和你说的?还是说你亲自尝试过?你是从哪里得到的?出自我手的蛊虫,每一条我都知道去处……”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放我一马吧,我会当面道歉的。”
对于女人的咄咄逼人,他只好连声告饶。
虽然是用一种嬉皮笑脸的口吻回答,但对男人而言,这毫无疑问是一种屈辱——拳头大才是硬道理,在“龙婆”面前,他暂时还没有挺直腰板回答的资本。
“……和你说这些确实是白费工夫。”
一想起对方的嘴脸和过往了解到的斑斑劣迹,女人略显厌恶地蹙起眉,不过在公事方面,她的性格尽职尽责,所以很快就绕过了这个话题。
“事情出了点意外。等我离开的时候,张鲁,时兴文,路光合,章娥,这四个人应该都被当地的特调处成员抓住了。”
“……等一下,那个咖喱佬没事吧?”
“你说辛格·坎?他是我唯一来得及救出来的。”
“哦,那就行。”电话里的男人松了口气,“这家伙的能力在绝大部分场合下都很鸡肋,但在极少数时候又是不可或缺的。”
“就以‘样本’而言,辛格·坎是极为珍贵的案例。如果不是你的提议博取了会长的信赖,学会高层恐怕不会允许你就这样轻易将他带到这个国家。”
善于观测和感知的灵媒,在整个灵媒群体中比例相对较少,不过对于曾经的头号无国界远境学术组织来说倒不算稀罕……但辛格·坎的地位,又与寻常的感知系灵媒有所不同。
依照常理而言,灵媒们所能观测到的远境现象,自然是越细微、就越能证明其感知能力的强大,然而这位前印度瑜伽师却正好相反,能力属性可谓“大而化之”:
他几乎感觉不到程度相对轻微的超自然痕迹,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辛格·坎的灵媒能力是“迟钝”的,甚至只有一般通灵者的程度。所以他在寻常的战斗或探查任务里都派不上用场。
但另一方面,就像对于人类的科学史而言,物理世界中最难以被观测的事物有两样:一者是悬浮于外太空的星球,一者是万事万物中的微观粒子,它们正好站在“大”和“小”的两个极端之上——而在远境,亦有着极为相似的现象。
力量过于弱小的邪灵,它们的存在就像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就连消失后的痕迹都难以被人观测到;而与之相对应的被称为“佞神”的存在,由于在另一个世界内的体积和存在感过于庞然,将会彻底超出人类大脑的感知范围。
简而言之,就是“自欺欺人”——人类的大脑天生就具备这种功能。如果强行去试图超越这种本能的藩篱,结局很有可能是被烧坏脑子。
此外,尽管佞神的一举一动都会在远境掀起惊涛骇浪,但其在现实个人上的力量彰显,无非是其延伸出的小小触角,在真正与之联系的神媒觉醒之前,是很难被察觉的。
可若是被动地等待这股无声无息入侵人间的巨大力量彻底暴露的那一天到来,结果只会是迎来末日来临般的灾难景象……
能在入侵阶段便观测到“庞然之神”在人间的投影、且不至于当场死亡或是变成傻子;同时还能确定神媒身份的通灵者,观星者学会目前只搜罗到辛格·坎这样一个特例。
“您说得没错。”
男人回答的态度相当恭敬。
“所以,请不用在意,您能救回辛格·坎,就等于将这次行动的损失削减到零了。剩下的那几位都是些为了金钱的打手或是雇佣兵,不值一提;任务的内幕并没有透露给他们,不用担心走漏消息。”
“是吗,不用在意啊。那就好,因为你可能还有别的需要‘牺牲’的东西。”
龙婆的语气很平静。
“……”
男人沉默了一下,有些艰难地开口。
“您请讲。”
“我把人救走的事情被人注意到了。再加上目标已经和你以外的特调处成员正式接触,想来情报的走漏已成定局。”
“无妨,这种程度还在我的预料之中。他们应该还猜不到目标是神媒,从那位女孩现如今的表现来看,可能会被当作很有潜力的甲等灵媒来对待,至于在此之上的事情……”
“是啊,她是特例。如果不是会长的坚持,学会内部恐怕也会将你的猜想看作是天方夜谭吧。”
龙婆用手指慢悠悠地将在脸上乱爬、即将脱离体窍的长虫轻轻捏住,然后顺着伤口又塞了回去。
“但是,如果目标愿意接受精密排查的话,还是有暴露的可能。”
“所以我一直说了,要趁早,时间才是关键。”男人苦笑了一下,“……幸好等今年夏天过去,事情结果如何就能揭晓。”
龙婆沉默了一下,又说道。
“我这次主动前来,不止是为了和辛格·坎会合。”
“我明白。您是希望能在计划开始之前,和目标见上一面吧。感觉如何?”
“她和她的朋友们关系要好,而且性格都很不错。人格健全,心理健康,很难和‘神媒’这种凶恶不详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没错。”男人感慨道,“我了解过他们的家庭背景,可能是因为经历的缘故,目标还有她身边的人,比一般同龄人要成熟点,但是又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蓬勃,还有朴素的正义感,实在是叫人羡慕。我看着他们,就感觉回忆起了从前的自己……”
“从前的你不是个人渣?”
“……是个人渣,不过多少还有点人情味。”男人笑了起来,“不至于像现在这么无血无泪。”
“你对自己的评价倒是恰到好处。”
“谢谢夸奖。”
男人的话锋一转。
“另外,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那群年轻人说不定能猜出你们这次来的目标。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很可能会将此事汇报给那位周队长。”
“所以,你打算如何做?”
“……我手上还有专门在亚洲各国境内诱拐未成年灵媒的人贩子团队的联系方式,就暂时把他们当作诱饵丢出去。这可是大功一件,想来我现在的‘同事’们会很开心的。”
男人笑呵呵地回答,似乎对自己的灵机一动十分满意。
“在转移注意力的同时,还能博取到高层信赖,是个不错的主意吧?”
龙婆的眼睛微微眯起,脸上的“青筋”又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在嘲讽自己。
“你和那种犯罪团队有联系?这件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我知道你的老师对人才储备方面很看重,还说过‘未来的21世纪是人才的时代’,没想到会是用这种方法,竟然不惜和下三滥的渣滓们打交道……”
“没法子,脏活累活总得有人干。”
“那你现在的做法就是在破坏当‘白手套’的潜规则。一旦曝光出去,会长屁股下的椅子都会坐不稳,不怕事后受到惩罚吗?”
“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相信老师他会理解的。”
“再这样下去,你就没有退路……不,是连生路都没有了,会有一群依赖着学会的阴暗面为生的人,想要将你生吞活剥。”
“那我就只能选择逃跑。事实上,我已经成功了,我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公务员,他们敢过来吗?”男人的语气轻描淡写,“我愿意配合是一回事,因为计划是我提出的,我想亲手实现;但他们的手伸不到这里,这才是我回国的最大理由。”
“你想当双面间谍?”
“话别说的那么难听。”
“……你这一生的下场不会太好。”
“只要能完成我的愿望,无所谓。”龙婆仿佛能想象出电话对面那个人咧嘴的样子,“我是能为理想牺牲的那种人,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
“看来,今天真的是你的幸运日。希望是最后一个。”
龙婆用手捂住手机话筒,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原本处于昏迷状态的印度人终于醒了。
倚靠着背后树木的他迷茫地睁开眼睛,干燥的嘴唇蠕动着,两道新鲜的血迹从鼻子里流淌下来,将乱糟糟的胡须染红,还在流个不停。
即使是辛格·坎这样的特殊个体,也不能完全免疫观测神媒后遭受反噬。
龙婆弯下腰,从口袋里拿出装有针剂的密封包装,给瑜伽师来上一针。十几秒钟后,辛格·坎那张苍白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血色,长长吐了口气。
大胡子印度人一醒来后,就抓着龙婆的裤子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情绪看上去十分激动。
“……抱歉,你的英语我是一句都听不懂。”
龙婆用英语回答后,再度拿起手机。
“——目标‘林星洁’的身份已经可以确认了。毋庸置疑,她就是神媒。”
“……”
她听见男人在沉默良久后,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看你在上次会议上据理力争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已经对那位研究员的成果十分确信了。”
“我是很确信,就像我相信‘世界末日’会到来一样。但——”
男人放声大笑。
“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有一天亲眼目睹神迹真的发生在自己面前,您能想象这种感觉吗?这一切,正是因为我百分之百地相信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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