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三年,距离神武皇帝登基已经有一年多了,国泰民安,世道太平,端是有太平盛世的势头。
皇宫在沉寂一年之后,也终于迎来了一道好消息。
三月,天还没有回暖,北方吹来的寒风依旧刺骨,刮在脸上,仿若能将脸皮刮破一般,一股生冷的疼。
林静娴畏寒,身上裹了一件雪狐大氅,怀中抱着一只精巧的小暖炉,倚在金勉身上由太医诊脉着。两人之间眉目传情,你侬我侬,有了爱情的滋润,她脸上隐隐的生了些少妇的风流韵味,一颦一笑,荡人心神。
只见那个太医眉梢往上一挑,似是探到了什么好脉,不放心地又蹙眉诊断一番,千真万确无误之后,忽的眉开眼笑,跪地,高声道喜:“恭喜皇上,贺喜静妃娘娘!娘娘这是有喜了!”
林静娴这才将悬起的心放了下去,长叹一声,轻轻地拍了拍胸口,眼里带了点点笑意,叫嬷嬷打赏。
知道静妃有喜了,崔九真是很开心的。
虽然他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但也知道美丑了。
废话,宫里头最好看的娘娘非静妃莫属,他闲暇之余,常常跑到静妃这里来要糖果吃,静妃娘娘人也是极好的,每回都招待他好些吃食。
现如今静妃娘娘有孕,崔九真打心眼里为她高兴——静妃的孩子,日后也一定是个跟静妃娘娘一样好看的可人儿。
自己还要像个哥哥一样保护着这位小人儿呢。
这点小心思可不能被他爹知道了,不然到时候又说他过多插手皇室的事情,搞不好还要讨得一顿打。
想到这里,崔九真一拍脑袋——惨了!爹昨晚叫自己占星,这还没有开始占呢。现在倒好,回去之后定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念及崔九命可能会收拾他,崔九真哭丧着脸告诉了林静娴自己有急事,需要马上回占星塔,再三道别之后,才行色匆匆走了。
待崔九真走后,金勉笑着咬了咬静妃的耳朵,冷哼一声,醋意满满道:“你刚刚只对着他笑,你的夫君在这里,你当是没看见朕吗?”
林静娴失笑,无奈地转身敲打了金勉一下,嗔道:“陛下,你连崔九真的醋也要吃?他才十岁呢!”
“那也是个男人。”金勉好笑地搂紧了她,一脸满足。
“他才十岁,你吃一个十岁孩子的醋?”林静娴更是胆大,挑起了他的下巴,“嗯?”
“就连你肚子里的这个臭小子的醋,朕都是吃的呢!”
两个人笑作一团。
林静娴虽然表面笑着,但总觉得有些不舒服——陛下虽然嘴上不说,但也是希望自己肚子里是个皇子。
自己……若是生不出来儿子……
不!不会的!
自己沾了陛下的福气,有神明保佑,必定顺心随意……
定能生出个皇子出来。
金勉宠爱静妃,如今静妃有孕,金勉高兴之余,封静妃林氏为静贵妃,提拔其兄长为镇北大将军,同时拨了十万银两去了漠北,足可见金勉对林静娴的喜爱。
谢家位于沧澜江以南,当年协助神武皇帝登基有功,家主谢忠被封为了江南总将军,这才算在大家族行列站稳了脚跟。如今神武皇帝将林熹提拔为镇北大将军,地位与谢忠相同,平起平坐,林家这才算得上是站了起来,真正挤入端朝三大家族。
一朝受宠,林静娴成了宫里头地位与皇后相平的女人。
圣元皇后将种种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五味陈杂。
这日皇后来找了林静娴,约她看戏。
一场唱完,空闲之余,皇后忽的笑道:“你我一同侍候皇上,现如今妹妹有了孩子,姐姐自然是高兴的。”
林静娴虽然不待见皇后,但也只得叫嬷嬷奉茶,一边强颜欢笑,陪皇后说着闲话。
正是下午太阳暖和的时候,一众丫鬟在一旁候着,准备了糕点吃食,面面俱到地侍奉着这两位金主。
已经说了一刻钟了,眼看谢清元还是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林静娴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挂不住,最后直接收敛了脸上的笑,只是静静地看着谢清元,半响,她终是忍不住,嗤笑一声,问道:“姐姐是高兴妹妹怀了陛下的孩子?”
林静娴笑看着皇后,目光丝毫不避讳,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
她现在与皇后身份相平,直视着皇后又有何妨?
谢清元面对林静娴的无理,眼里闪过一丝怒意,但是没有发作出来,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轻抿一口香茶,开口,言语中却是含了刀子,刀刀砍向林静娴的心,直将那一颗肉做的心砍得稀巴烂。
“前天大觋告诉本宫,本宫肚子里的是将来的……皇帝。本宫闻此消息,原本还担心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没有兄弟姐妹相伴,这么快,妹妹肚子里面就有消息了。”圣元皇后脸上是淬了毒的笑容,直笑得林静娴白了脸,一身跋扈的气势消失不见。
皇后肚子里的那位生来便是帝王星,将来要荣登帝位的。
那自己的孩子……林静娴下意识摸上了自己的小腹,戒备地谢清元。
大觋说的话……也不一定是正确的!太祖皇帝那时候不就是算错了吗?!
她最不信这些东西了!
她面色再三变化,最后失神地站了起来,朝谢清元行礼,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在里面,低声道:“时候不早了,妹妹困了,先行告退,改日再陪皇后一起看戏。”说完,林静娴又向皇后略行了一小礼,面色惨白,头也不回地出了椒房殿。
不过如此……谢清元看着林静娴惊慌失措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不屑的笑。
陛下现在对妃子的要求也真是越来越低了,这么一个没有脑子的女子,还连接着宠幸了三个月,可是瞎了眼睛?
林静娴一路上都心神不宁,满脑子都是谢清元说的话,她说她的儿子会是未来的皇帝。
那自己的孩子呢?
大觋之话不可信……
她有些喘不上气来,心里隐隐憋着一股怒气,无处发泄。
回去的路上经过一条偏僻的街巷,两边稀稀落落地种了几棵梧桐树,落叶满地,也没个人来清扫。街巷的尽头是一道狭窄的院门,小到只能供一位瘦小的宫女进出,院门里外长满了青草,端是荒僻冷清的很。
这是宫里比冷宫还要荒芜的地方——桐雨门。
就连下人住的地儿都比这里热闹光鲜,但这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却住了一位妃子。
说到这位妃子,宫中之人无不扼腕惋惜——王云玉十六岁进宫,当时正值花样年纪,青春浪漫,理应得了皇帝的宠幸才是,但皇帝只是将她安置在了宫里最偏僻的桐雨门。直至今日,姑娘青春已然不在,生生熬成了个人老花黄的模样,却连陛下的面都没有见过,与孤独为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说来也是造孽啊,当年王家肯将自家女儿接出去,这姑娘也能风风光光地嫁一好人家,何必落得个如此下场?
但整个皇宫,却没几个人知道王云玉是皇后世家的人。
林静娴身为林家人,对宫里的这些世家儿女一清二楚,却是知道这个内幕的。
路径桐雨门,林静娴忽的想到了王云玉是皇后的世家,心中的怒火便从皇后身上迁移到了王云玉身上,挥手叫停了轿子,啐道:“这桐雨门是云嫔的地方,她与我一同入宫,当初还是有几句话的交情的,即使没有这份交情,我经过这儿,身为下等妃嫔,现在也理应出来迎我。”
林静娴在皇后那里吃了一肚子的气,正愁着没有地方把气撒出来,云嫔就撞到了枪口上。
不时,便见着了一个面色惨白的女子从里面小跑着出了来。女子身形消瘦,双目无神,素着一张脸,没做打扮,头发却是浓密油亮,可真是鬓似乌云发委地,这一点倒是有些像皇后。
皇后的头发在宫中是出了名的漂亮,现在有孕了,更是厚密黑亮,在阳光下折射着幽幽的绿光,极其美丽。
王云玉见是林静娴,思及以前做过的对不起她的事情,一时慌了,瘫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直到林静娴冰冷的声音惊醒了她,于是颤抖着跪在了轿子下面,连连磕头谢罪。
“妾身来迟,娘娘莫要怪罪!”
林静娴这下可要把心头的那口恶气好好撒出来了,冷哼一声,将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王云玉上下打量一番,越看那浓密的云鬓心下就越生气,咬牙,将手中的琉璃串珠扔在了她的头上。“王云玉,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你可是皇后那边的人啊。”
琉璃串珠扔在王云玉头上,毕竟是有些疼的,她轻叫了一声,皱眉,脸色越发的惨白,匍匐在地上,眼中已经有了泪水,眨巴着眼睛,却不敢哭出声音来,只有身体颤抖得吓人。
“你可是皇后的世家儿女,怎么不凭借着这个身份,为自己挣得一份陛下的宠爱呢?”林静娴这下可出了一口恶气了,但还是不愿意就此放过她,挑眉问道,句句戳人软肋。
“只是远房亲戚,妾身高攀不起。”王云玉双目含泪,牙根硬生生咬出了血——林静娴身份不是自己可以抵抗的,她若是要羞辱自己,自己便要由她由她羞辱,直到她乏了,觉得无趣了为止。
这就是自己的命!
林静娴看地上的云嫔可怜兮兮,活脱脱像一只哈巴狗一样,心情大好,冷笑:“回宫!”
待林静娴的轿子抬远了,下人们这才敢从院子里出来,要将地上的她扶起来。
王云玉不愿,只是埋头躺在地上,无声哭着。
若不是看到她身子的颤抖,下人们都以为她死了。
“娘娘……您起来吧,地上凉,对身子不好。”
听下人们劝她,王云玉忽的想到了什么,连忙爬了起来,擦干了眼里的泪水。
细看那脸,哭得梨花带雨,眼睛已经哭肿了,着实一副令人心疼的样子。
“娘娘……她林静娴不就是靠着那张脸……”下人面色愤愤,朝着林静娴离去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道,“她在皇后那儿没讨到好处,来娘娘的桐雨门来撒什么脾气?!”
王云玉只是闭上了眼睛,挥手示意下人别说了:自己不受陛下喜欢这是不争的事实。
也应该夹着尾巴做人,不要惹恼了那些身居高位的人。
------题外话------
这是金阳出生之前的皇宫,表面的风平浪静下是看不见的波涛汹涌,血雨腥风已经有了它的影子,在暗中缓缓凝聚着毁天灭地的力量。
很多事情冥冥注定,若是要发生,只是缺少一个锲机。
很多年之后,林静娴仍然后悔,自己怎么会拼死生下那个孩子,如果那个孩子当时就死了……那该有多好。
就不会有后来撕心裂肺的痛,不会有那么多的刀光剑影,也许……自己的鸿儿还能好好地活着。
金阳不是生来就是冷血无情,她也有过自己追求的东西,心里也流淌过火热的血液,只是这一切……都被林静娴悉数抛弃了。
她被逼在悬崖边缘,仅有一线生机连在她的母亲身上,但她的母亲,却是狠心地将这一根生机给斩断,亲手将她推进了深渊中去。
她不明白,金阳一生都不明白。
她不明白自己带给皇城到底是生机,还是彻底的毁灭。她只是知道,在暴风雨的洗刷后,带走了那些血水和残肢,久违的阳光终于照进了这个被黑暗笼罩许久的皇城里。没有了那些发臭的那些腐肉,一个崭新的,充满生命力的皇宫。
只是再没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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