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回到宿舍已经是晚上八点,他双目涣散,神思倦怠,躺在下铺的床板上用枕头狠狠地捂住头。在社交软件上阅读高级的生活方式和真实地体验那样的生活之间的差别是巨大的,而后者无疑给了他沉重的打击。
这一切还要从下午的那场搬家说起,在白鸽把纸壳箱子里所有的物品一一拿出来摆放整齐的时候,赵天龙接到了叶峥的电话,叶峥在电话里说邀请赵天龙和他的朋友们到他新开的茶庄里去喝茶。
叶景恒已经在一个月之前从深度昏迷中苏醒,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却从此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并且脑子也变得不大灵光起来,除了少数几位至亲,别的人他已经不认识了,所以至今一直在医院里养着。
叶景恒刚患病的时候,他的亲戚朋友们去医院里探望得很勤快,但随着他的病淋淋漓漓地拖沓了四五个月也不见好转,恒凯集团的实际权力在这期间悄然发生了转移,叶景恒的病房逐渐地变得门可罗雀了起来。据说叶景恒堂弟的妻子谭奕宁,在看到叶景恒醒来变成半个傻子之后倍感失望,顿觉自己数月的苦心经营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渐渐走动的频率也降低了起来,近半个月,她们一家没有踏足病房半步。
都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姨妹妹,叶峥对这种情况的出现也表示理解。虽然叶景恒人在医院里养着,但生活还是要继续。叶景恒住院的前几年,恒凯集团的业绩就已经出现了可怕的负增长,公司的股价更是在叶景恒病发初期连续跌停了一个星期。不过说来也奇怪,从那之后,恒凯集团竟然又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了起来,不但一扫往日的颓势,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火了起来,一个季度还没过完,就开起了新茶庄。
作为曾经在同一个房间里居住过的室友,赵天龙对白鸽的生活习性还是颇为了解,知道他不仅沉迷于网络游戏,更对一切高级的事物有着高昂的热忱。白鸽常年身披各种马甲混迹于各大论坛,主要的内容是炫富,或者是发表一些高谈阔论。通常他会假装自己是某位行业的领军人物,对别人提出的一些问题指指点点,语气非常冒犯,大多数的时候以“XX真是太年轻”或者“我谅你也没有见过这等世面……”开头,或者“像我这样宽厚又肯对外公布业界秘密的大佬真是不多了”作为点睛之笔。
据赵天龙所知,在那些论坛回答问题往往都是邀请制的,可白鸽每一次都不请自来。他持之以恒地在各类热门话题底下上蹿下跳,时日一久,竟然也凭借着大胆的言论和高强度的频率吸引了不少关注。当然,这其中以辱骂他的人居多,剩下的一些是和他情况差不多的人,然后他们几个自发地组成了一个小圈子。
真是恶臭扑鼻,赵天龙不禁摇头,他感叹现在的互联网真是百花齐放,什么样的东西也能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不过话虽然这样讲,当他看到白鸽把上次在那个网球馆摆拍的照片一一上传到论坛,并附加感言若干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他太熟悉发帖人背后的内情,他自己几乎也相信了。
赵天龙邀请了白鸽,一方面他好奇白鸽去了那个茶庄之后回来又会有什么精彩的表现,另一方面,白鸽在帮他搬家这件事情上做的确实非常卖力,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犒劳一下对方。
白鸽得知赵天龙愿意带他去开开眼之后自然是喜不自胜,不过他强烈的嫉妒心理也在同时发作了起来。叶峥居然还在跟赵天龙保持着联系,而他不过是一个保安而已。不过这些话白鸽并不敢在赵天龙面前提起一字半句,白鸽是一个自我认知与现实地位相当不匹配的人。
赵天龙开车把他们载到了叶峥说的那个地点,他竟然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买了一辆车。两个服务生把他们引到了茶庄里面,一个跑到前台跟另一个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然后其中一个蹬蹬蹬地快步上楼,过了一会儿,叶峥从楼上走了下来。
叶峥先是跟赵天龙寒暄了一会儿,又突然说找赵天龙有点私事要谈,转身把人拉去了里间。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白鸽想要发言博得一些关注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全都没了踪影,只剩下他一个人被晾在大厅。
“这算什么待客之道!”白鸽认为自己受到了轻慢,这个时候一个小妹把他引到大厅里一个采光充足的卡座,并给他沏了一杯茶。
小沙发又软又宽,白鸽整个人塌陷进去,舒服得不想起来。茶杯小小的,在太阳底下透着光,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不过应该价格不菲,白鸽号着嘴喝了一口茶,立刻飘逸地飞到了九霄云外去,他顿时生出了一股成就感。谁不想过着一眼望到头说明书式的日子呢,在这个宽阔而明亮的高级茶庄。
白鸽没有喝酒,但他已经醉了,他叫住即将转身离开的小妹,急不可耐地想要展现自己的聪明才智。他故作深沉地询问:“你们这里的茶叶真是不错,应该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或者是洞庭碧螺春?”白鸽一边拿捏着语气,一边搜肠刮肚地回忆着有关茶叶的词汇。
小妹面色古怪地说:“你说的那些是绿茶,刚才给你喝的那个就是普通的红茶罢了。”
“哦。”白鸽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自我解嘲地笑着说:“就算是饱学的鸿儒也会有偶尔犯错的时候。”小妹并不理会他,放下茶壶,端着托盘走了。
白鸽兴致盎然地随手翻阅着玻璃茶几下的杂志,可惜都是些行业新闻,每一页还间或有几个他不认识的生僻字,看得似懂非懂,硬撑着看了一小会儿,觉得头昏脑胀,于是决定出去走走。
茶庄附带的园子比白鸽想象中的要大,虽然是茶庄,但是并没有看见有哪块地种了茶叶,反倒是四处茂盛地载着说不出名字的花,还有几个不大的人工湖,花香清淡,湖水与长天一色,白鸽不禁又陶陶然了起来。
白鸽举着手机连续拍了数张照片,三步做两步觅得一个凉亭坐下,把手机里的照片分门别类排列组合,娴熟地点开论坛发帖,题名《新开的小茶庄,随便拍拍》,由于这一次的照片是真实的,不是在网上偷的,白鸽在帖子下面加了定位。
白鸽悠悠然溜达回茶庄大厅,发现手机上的评论已经多达到数百条。他兴奋地点开,却在看到第一行字的时候当场凝固。
原来叶峥这个茶庄在数日前曾因为开业在城市里轰动一时,白鸽孤陋寡闻,但网友们很快就识破了他的谎言,他们纷纷在评论区底下对他进行辱骂,还翻出了他以前的帖子。
白鸽屏住呼吸,长吸一口气,急匆匆在社交软件上找到平常和他一起论坛圈子里的“好朋友”,请他们帮他声援几句,没想到那伙人早就把他拉黑了。
不过这种事情白鸽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他假装若无其事地关上手机,心里面却如同百爪挠心。
晚上,叶峥请来宾在茶庄吃饭,丰富而略带奢华的晚宴,但是白鸽却一点都没有胃口,整顿饭他吃得芒刺在背,虽然他知道在座的人除了他没有人会是那些论坛的受众,可是他总觉得在哪里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嘲弄地注视着他,让他记起在白天的丑态。
白鸽闭着眼睛在床板上翻滚,坚实的水泥墙面提醒着他真实的处境,白鸽在他爸爸新婚的这个夜晚想起了很多让他觉得痛苦的人和事,他抱着枕头濒临崩溃,而他内心的某些想法也悄然发生了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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