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江十六年五月初一,定江宣南坊。
天灰蒙蒙亮,宣南坊中渐渐有了嘈杂的声音,家家户户都开始活动,柴火哔剥、孩子哭闹、男人咳嗽、女人叫喊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宣南坊,提着篮子匆匆而过的少女头上带着桂花油的香气,是平凡又无趣的又一天。
黎氏一张脸黑黄,头上包着一块发黄的帕子,岔开脚在灶边盛粥,一边盛一边道:“老大把火搪了,等你爹回来帮你爹把瓦盖了,眼看要端午了,下起雨来你三弟没地方睡。”
灶膛前面的黎清站起来,火光从她脸上退下去,一张惨白消瘦稚气未脱的脸冒了出来,她身上的灰布衣捉襟见肘,露出两条细小的胳膊,黎氏将一只缺了口的碗递给她。
黎清低头看了一眼碗中没有几粒米的米汤水,再看其它两个碗中浓稠的米粥和白生生的煮鸡蛋,顿时觉得腹中饥饿难耐,桌子腿撒把盐都想吃的十四岁,这点东西实在连牙缝也塞不住。
她没有伸手接碗,道:“我吃不饱。”
黎氏翻着黄白的眼睛,瞪了她一眼,道:“你递下瓦,费不了几个力气,吃这点够了。”
黎清道:“不够。”
黎氏将碗“砰”的一声往灶上一放,道:“不吃拉倒!你以为你生在什么富贵人家!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别人都说后娘难做,果然没错!”
黎清盯着黎氏,仍旧是一句话,道:“我吃不饱!”
黎母看着黎清,皮肤白到透明,头发和眼睛都是沉沉的黑,嘴唇惨淡,脸上不带生气,又黑又大的眼睛难以转动,却能看穿她所有的谎言和刻薄,她恼羞成怒,夺过碗将米汤倾在锅里,道:“吃!我让你吃个够!你把这一锅都给我吃了,不喝完以后你连米汤都没得吃!成天阴阳怪气地吓唬谁!”
两个看着比黎清要壮的多的孩子扒在厨房门口,叽叽咕咕地笑着看热闹,其中一个白白胖胖的钻了进来,将自己那一份粥也倒进锅里,道:“姐姐,我的也给你吃。”
灶上的锅里是半满的一锅白粥,是一家人吃的量,黎清倔强地将勺子伸进锅里,一勺一勺将粥装进了肚子里,她吃的有些恶狠狠的,仿佛咽下去的不是粥,是委屈、耻辱、不快,肚子里装的不是饥饿,是怨愤。
两个弟弟渐渐没了笑声,瞠目结舌地看着黎清,黎清单薄的肚子鼓起来一块,过了大半个时辰,她终于停手,道:“我要买件衣裳。”
黎氏看着那空荡荡的锅,一时回不过神来,听她说要买衣裳,终于找到了上风,道:“不是我这个做后娘的苛刻你,买瓦还是找王铁匠借的一贯钱,你个子小,弟弟们的也能将就着穿了。”
黎清看一眼两个弟弟,道:“我比他们都高。”
黎氏声音尖利起来,道:“我当然知道你盘儿亮条儿顺,你要是自己能找钱来,我绝不说二话。”
黎清道:“我娘有嫁妆。”
黎氏插腰道:“养大你不要花钱的,就你娘那几个铜子!一家子喝风去!”
黎清心道我爹也要养我的,何必要说我娘的嫁妆养了我,可再争无用,便越过两个弟弟,快步出了厨房,进了院子,金色的阳光终于穿透了晨雾,照在所有人身上,人的身影面目渐渐清晰起来,锐利的光线落在黎清脸上,仿佛要穿过她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落到后方去。
她抬头看一眼自己睡的屋子,早已经是外头大雨屋里小雨,两个弟弟的屋子不过是一点潮气,就要将瓦片重新盖过,她在心里冷笑一声,也不等黎父回来,大步出了自家,走到了胡同里。
银子,她去哪里挣去?
胡同口的槐树下,邻家的老大爷正在树下徘徊,不敢出树荫一步。
黎清看着大爷脚下空荡荡的,没有影子,心道老头什么时候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能看见的,不仅是人心丑陋,更能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此时她也没有心思搭理老大爷,慢吞吞地出了胡同,思索着要么拿回亲娘的嫁妆来,要么去哪里弄银子,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上了石桥,马上要走出宣南坊去,却又忽然停住了脚步。
桥上站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正痴痴地看着水中的游鱼,这孩子生的粉白粉红的嫩,睫毛长如一把小扇子,半盖住眼中两颗发亮的宝石,嘴唇红润润的,像是涂了蜜一样,没有剃头,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戴着玉冠,穿着一尘不染的雪白圆领衫,在阳光下浮起一层柔光,胸前挂着一个黄金灿烂的项圈,珠宝晶莹,十分贵重。
孩子脚旁边跟着一只同样雪白的猫儿,尖耳朵竖起,似乎在保护着孩子一般,碧绿的眼睛看着黎清。
这是谁家的富贵孩子?
黎清越了过去,走到桥头,心想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生的这么好,身上带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没人陪着?
她心中觉得奇怪,回头仔细看一眼,见猫身后一团影子,人的影子藏在猫里,倒是看不到了,那孩子还是纹丝不动,只顾看水中的鱼。
黎清又折回身去,蹲下身道:“小孩儿,你家里人呢?”
那孩子回过头来,抬眼看黎清,露出一双大眼睛来,瞳孔带着一点金芒,像是异族人,即不说话,也不点头。
黎清又道:“你家在哪儿?”
孩子仍是不说话,只安静地看着黎清。
黎清心道不会是个傻孩子吧,八成是,自己走丢到了这里,还是送去衙门好了,若是能找到家人,这么富贵,随手赏自己一点也该有个一贯钱吧。
她想着便伸手去牵那孩子的手,孩子却十分乖巧,任由她拉着,孩子的手也是白嫩嫩的,像豆腐一样要轻拿轻放。
忽然有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也像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子,道:“你要带他去哪儿?”
黎清四下一望,并不见有人,忽然见脚旁边的白猫正仰头望着她,白猫眨了眨眼睛,咧开三瓣嘴,露出一个不太像笑容的笑容。
“你能看见我们!真有趣!”
黎清吓了一跳,差点从桥上摔下去,孤魂野鬼她见了不少,会说话的猫却是第一次看见,她勉强镇定下来,道:“猫......成精了?”
白猫道:“不是哦,你要带他去哪儿?”
黎清赶忙松开了牵着孩子的手,仔细一看,地上果然没有影子,手心却还有软嫩的感觉,她退了一步,再次越过一人一猫,走开了。
可是身后的人和猫却跟着她,像是本来无处可去一般。
黎清出了宣南坊,到了大坊街,日头正好,街上人声鼎沸,铺面林立,行人擦肩接踵,这里靠近宫城,是最热闹的街道。
她身后的人和猫还跟着她,丝毫不怕日光灼灼和人气,孩子仍然是痴痴的,白猫跟在孩子旁边一步不拉,眼睛却滴溜溜的,到处看个不停。
她走到卖鱼的位置上停了下来,转了进去,叫了声爹,便不再说话。
里面的男人漆黑干瘦,见黎清来了头也不抬,先骂道:“不在家里帮你娘干活,出来现眼!”
黎清道:“我想......”
她话还未出口,就被来买鱼的人打断了,一个声音响起:“老黎,骂人干什么,不做生意了?”
黎父看着来人,连忙一把将黎清推开,换了一张笑出褶子的脸,点头哈腰道:“成总管!您老人家近来可好,怎么亲自出来采买了。”
说话的人,白白胖胖的富态,居高临下地看着黎父,可黎清却看到他背上一个女人,那女人浑身都湿漉漉的,头发似有生命一般,缠绕在成公公脖颈上,水流在地上,随后又消失不见,日光被云层遮去,空气渐渐变得潮湿起来,无声的腥风在周围吹起,看不见的水漫了上来,令人窒息。
成总管毫无知觉,伸长了脖子去看桶里的鱼,他一伸头,背上的女人猛地跟着伸长了头,她的身子纹丝未动,脖子却一寸寸拉长,凑到了桶子旁边,猩红的舌头露出来,涎水滴落在桶子里,一颗眼珠从眼框里掉了出来,挂在脸上。
黎清要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来,低头看着脚尖,手心全是汗。
成总管道:“你这鱼新鲜,买上一条。”
黎父道:“一家人提钱您就见外了,多亏了您小人才能把生意做到这里来呢,您只管挑,都是小人孝敬您的,您挑您挑。”
成总管选了一条鱼,道:“咱也不能白吃你的,这是你姑娘?模样不错,你要是舍得,咱倒是可以给你介绍介绍。”
黎父拿草绳穿了鱼,道:“那就要多谢您老人家了,小人这女儿蠢笨......”
成总管接过鱼,道:“这样的人正好,咱走了。”
黎父哈腰道:“您慢走、慢走。”
成总管背着那女人离开了,黎父啐了一口,低声骂道:“老不死的。”
他转头又骂黎清:“还不滚回去,姑娘家成天往外跑,你看看你自己穿的什么样子!”
黎清道:“给我一贯钱,我去买衣裳。”
黎父看她穿的比街上的叫花子好不了多少,就有点连羞带愧,想要给她钱,又舍不得,嘟囔道:“你回去找你娘,把她的衣服改几件穿。”
黎清心想穿她的衣服我怕生疮,冷冷道:“你不给就算了,别叫我去穿她的,我清清白白一个姑娘,穿她的算什么,你们两个勾搭的时候,我娘还没死呢。”
她说着,一片乌云飘过,天色忽然暗沉下来,暗沉沉的光线映着黎清没有血色的脸,眉骨下深陷的眼眶投出一片阴影,一双眼睛乌沉沉的,不像个活物,说话时透过森然的白牙,能看到里面一点猩红的舌尖,显得整个人鬼气森森。
霹雳一个雷响彻天际。
黎父打了个哆嗦,心道自己生的个什么玩意儿,丢出一把铜板给她,道:“滚!看见你就烦。”
黎清拿了铜板,数了一数,只有二十一个,总好过没有,便慢吞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