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城内的骑兵冲撞而出,须臾便冲散了昭军的阵型。
不是说大同卫的骑兵有多英勇,现下守城的都是卫所兵,平日里大都是在屯田修城,不比那些有名气的将领手底下领的兵,恐怕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大的阵仗,比着昭军骑兵和镇安王温杉领的骑兵还要差一截,只是……
只是此战预估有误,只料到要攻城,不曾想过会有遭遇骑兵的时候,是以,昭军骑兵大部分,根本不在大同城下!
神机兵殿后的确是个明智的选择,手持火铳的神机兵利用火器的优势,勉强能和铁骑的冲撞相匹敌。
迟未冲在前头,四下探望,实在是陆冥之样貌太过出众,一眼就让迟未瞧见了,他勒马大喝:“陆四郎!可有胆与我一战!”
大有些“你不是能吗?你跑甚么?”的意味。
语气轻蔑,如今不应战与他正面对上,那他昭军将军的脸面只能拍在地上,昭军也得名声扫地了,陆冥之哪能受此折辱,当即便应声道:“又有何不敢!”
说罢,陆冥之便策马而来,对上了迟未。
他二人皆是使长枪,如今一对上更是刹那间锋芒尽显。
陆冥之刚挽了个起手式,迟未就皱了下眉,熟悉,太熟悉了,这个章法套路流畅得就像是在他梦里一般。
陆冥之心下也不禁起疑,他在迟未的枪法里竟然隐隐看见了陆家枪法的影子。
陆冥之手法极快,几近势不可挡,虚实兼备,刚柔相济,出招时锐不可当、虚实相生,回撤时迅疾如风,稳重大气,可谓锐进不可挡,速退不能及。
几番下来,迟未便有隐隐落了下风的趋势。
陆冥之枪杆一抬,枪尾的银错金嵌绿松石蟠螭纹便明晃晃地刺了迟未的眼睛。
迟未霎时间就心里就明了了,这样的错彩镂金工艺,那是宣平陆家的破月枪,绝非等闲兵器!
迟未那柄枪名刺星,还是随着破月枪起的名儿!
他心下思量一阵,玉面陆四郎,姓陆!?
迟未忽然道:“此枪可是破月?”
陆冥之不言语,一枪左蛟龙险些刺着迟未的心口,迟未忙着躲闪,险些跌下马去,就这当儿,那枪尾的错彩镂金又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那就是破月,不会错的!
迟未大喝道:“你与宣平陆家是何关系?窃他家的枪作甚!”他气急,朝着陆冥之就刺。
陆冥之一招鲤鱼脱钩,避了开来,冷哼一声:“窃来的?这本就是我的东西!”
迟未惊道:“你的东西?陆无逊是你什么人?”
陆冥之口中道:“家父。”手上动作依旧不停,既然他已看出来,那就无需再瞒。
迟未晃了晃神,又险些被陆冥之取了命门。
疾而又疾,影晃而逝仍嫌迟,这样的速度,只能是陆家枪法的嫡传!
他是谁?迟未心中道,宣平陆家小辈扬名在外的不过是大郎陆冠之,那这个年纪尚轻,容貌俊美的是他家哪位小爷?
四郎?
陆无逊的幼子是谁?
几番下来,刺星终究敌不了破月,险险要败下阵来了。
迟未声音颤抖,问道:“你家这辈儿从冖从之,不知你是何名?”
那个沉寂了许久的名字从血海深仇里剥离了出来,遥远地在回忆的尽头朝自己招手。仿佛一个凿子在脑中心口狠狠砸了一下,凿出缺口来,一下子扒开陈年旧疤,尖锐地疼起来,疼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疼得紧一口慢一口地倒气。
他听见自己说:“冥之……”
这个名字多年不出口,一出口就如鲠在喉,刺得嗓子生疼。
就这么一晃神,陆冥之就落了下风。
迟未声音带颤:“陆无逊前辈戎马倥偬一生,最是严明大义,正气浩然,怎就有你这样一个做了乱臣贼子的儿子!你有何脸面做陆家儿孙!”
习枪之人皆奉陆家为宗,那一辈陆无逊更是风头正盛,迟未在梦里都想见一面,少年时的敬仰,自然是日思夜想辗转反侧,不仅是去偷习了陆家枪法,更是给自己的枪取名刺星。
可终究非嫡传,刺星也绝非破月。
他实在是见不得陆家儿子要“落草为寇”“揭竿而起”“犯上作乱”。
陆冥之听了这话,忽然回过神儿来:“我父亲正气浩然?”他笑起来,双目赤红状如厉鬼,“你怕是记不得宣平陆家是怎么没的了?”
陆冥之一口气堵在胸口,盛夏炎热,他更是浑身如同火烤,彷如置身于六年前将宣平侯府夷为平地的那一场大火。
“反贼啊,我们陆家全家都是反贼啊,全他娘的都是功高震主的反贼啊!”陆冥之笑道,“一个反贼爹教出个当乱臣贼子的儿子来,又有何稀奇?”
他状如癫狂:“我们陆家受封边境,世代镇边,哪里是大越的脊梁,分明就是大越的骨刺!”
陆冥之气息不稳,破月枪抖起来,可依旧是招招狠辣,迅疾地让迟未只有抵挡逃脱的份儿。
陆冥之嘶喊道:“好好好,人活着的时候日日忌惮,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人死了,却又记起人家曾是正气浩然了。”
脑袋心口针扎一般疼痛,陆冥之几近哭腔:“你当我们陆家是甚么?”
迟未愣了愣,当年陆家出事的时候,他也觉得不平,觉得蹊跷,还替陆家说过两句话。奈何自己只不过是个地方武官,无权插手权贵,这陆家的事便也随着浩浩岁月过去了,迟未也早磨平了少年棱角,这陆家的事便也在脑后了。
只余一杆破月枪,锥天立地,嵌在宣平陆家最后一个儿郎的脊梁骨里。
破月枪枪尾的错彩镂金蟠螭纹繁复,缭绕着陆家代代英魂。
生人已去,魂兮归来……
迟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陆冥之周身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他听见他父亲同他道:“小四不错。”他听见白芷娇娇俏俏地唤他四哥哥,他仿佛觉着他大哥哥陆冠之把着他的手握住枪杆,在他耳边道:“基盘在两足,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合而为一,周身成一整劲。”他听见他二哥三哥闹作一团,信口胡诌:“四妹?该你了。”
他最后听见一声“北鲲”,宁翊宸唤他“北鲲”……
他怒道:“你知道甚么?你们又知道甚么?你们甚么都不知道,在这里冠冕堂皇的批驳我!你们有甚么资格去批驳我!”
陆家全族上下四百八十五颗头颅齐齐张开了眼睛,一双一双灰败而空洞的瞳孔里全都倒映着陆冥之,怎么都合不上。
陆冥之双目血红,眉眼带煞:“你能代我陆家上下百来口人去死吗?能吗?!”
纵然人开灵有智,但其共情仍有困难,但凡不是疼在自己身上,便觉不出是有多震彻肺腑。
“锵”地一声,刺星架住了破月,迟未正正地对上了陆冥之的眉眼。
纵然陆冥之肖母,眉眼好看得似个姑娘,但他现下看来眉目中仍是陆家儿郎的气韵,只那一眼,便让迟未想起了只有一面之缘的陆无逊……
不,还是不一样,除了陆家儿郎的刚毅,还带着一分尸山血海里滚打的煞气。
刺星……也不知刺的究竟是哪颗贪狼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