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办喜事的清晨,四周还是纷乱一片,围着砍柴嫩汉子出言调笑的娘们儿家家,声音格外引人注意。
“小后生,你不长胡子是何模样?现下刮干净,让婶子们瞧瞧啊!”
“哈哈哈哈哈……”
“小后生,可定了亲?奴家小姑还待嫁闺中,正正与你相配呢。”
“哈哈哈哈哈……”
“小后生,不要脸红啊,姐姐婶子们都疼惜你。”
“哈哈哈哈哈……”
在这般肆意调笑中,萧定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如果身畔有一条河,只怕他二话不说便会投河。
猫儿不由抿嘴一笑,挤进人堆里,将他挡遮在身后,转头同妇人们笑道:
“各位嫂嫂婶婶,你们若真疼惜我这大外甥,可能发发善心为他做两双鞋?回乡路途遥远,大外甥早已磨烂双脚,惨不忍睹……”
她腰间立刻被掐了一把。
她将身后的手拍开,继续央求道:“姐姐婶婶们若不应,那方才说的怜惜就是假怜惜。我这大外甥的胡子,可不能刮给你们看。”
立时有人跃跃欲试:“真能刮胡子?”
猫儿心下一喜,忙忙道:“四五六日内,若能筹够十双鞋,定然刮了胡子给你们瞧。”
腰间又被掐了一把。
她不由回转身,对着萧定晔一蓬浓须遮掩下的黑脸一笑,继而大声道:“十五双才愿刮胡子?你的胡子就那般矜贵?”
她转身对着众妇人一摊手:“我家外甥害臊,轻易不愿被人发现他的惊世容颜……上回路边有女子贪看他,一脚踩空掉下了悬崖,可怜呐!”
她说的众妇人心下痒痒,面上终于开始显出踌躇之色。
猫儿趁热打铁:“也不让各位姐姐嫂嫂婶婶白做鞋子,我家外甥一把子力气,犁地、砍柴、挖山凿石,通通不是难事。”
此时终于有妇人搭话道:“我家那口子前儿在镇上寻了个活计,春播指望不上他。若这后生能前来帮手,倒是个法子。”
大手一挥,许下三双千层底布鞋。
有人开了口子,终于有旁的妇人开始跟随。
未过多久,便又多了六七双。
加起来一共才十双,等萧定晔在外奔波,怕只能顶两个月。
还有好几个妇人未开腔呢!
她又加了一把火:“外甥能农能文,还会念两句酸诗。”
忙忙回转身向萧定晔眨眨眼:“随意念上两句,让大家听听。”
萧定晔吆牙切齿低声道:“你到底作甚?莫拿我做耍!”
她压低声音央求:“快念,要情诗,撩动人心的那种。我想听,想听的不得了。”
他狠狠盯了她半晌,方吆着后槽牙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周遭传来几声“哇……”的倾慕。
猫儿得意催促:“再来几句。”
他默默望着她,低声道:“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是他压在心底的两句情诗。
曾经有人在和他的冷战中,在一个月色下,从远处雀跃跑向他,一头扎进他怀中,不但给了他一个吻,还对他念了这样一句诗。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那时他原本生着她的气,便因这样一句诗,他放弃了皇子的矜持。
从那时他明白,他在她面前,是个不争气的男人。
她的两句话,便能将他哄的团团转。
后来在她离宫的那两年,每当他身处营里,或者在宫中,更多的是在练兵的途中……同样的夜晚,他孤寂的站在月色下,他总能想起在废殿的那个夜晚。
他躲藏在树枝上,瞧着她一棵树一棵树的寻他。
等他忍不住现身,她从远处狂奔而来,偎依在他怀中,向他念出这样的一句情事。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岂止是一日,又岂止是三月。
后来的两年,漫长的像是一生。
此时他望着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念出了那首心底的情诗:“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并不知他内心有多汹涌,只转回头笑嘻嘻同众妇人们道:“平日谁家想写个书信,请人给娃儿教两个字,他都可以,物美价廉。”
十五双鞋终于凑够。
猫儿忙忙就地取了稻草,不顾萧定晔的挣扎,在他脚上量了尺寸,交给众妇人,笑道:“我家外甥谢谢大伙,明儿就可去各家干农活哟!”
此时,两人早先在山坡上遇到的老郎中正巧前来,瞧见一群妇人不顾头脸的围着后生,不禁张声叱道:
“你们都是当娘的人,围着男子调笑,成何体统?”
妇人们被斥的失了趣,转头讪讪离去。
郎中便向两人赔罪道:“乡野村妇,见识少,莫和她们计较。”
又望向猫儿,十分亲和问道:“姑娘可用过膏药?可起了效?”
猫儿忙忙恭维道:“老先生真乃神医,药到见效。”
郎中听闻,却抬头细细打量猫儿几眼,方点点头:“你这般好体质,却不枉费了我的好药。”
猫儿便又客套几句,方低头进了院里。
身后劈柴声重新响起,一下一下,仿佛敲在她的心上。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记着这些又有何用,那都是过去的一场梦。
……
过了辰时,终于有主人家的亲戚上门吃酒。
猫儿为新娘画好妆,只留着口红还未涂抹,待新娘吃吃喝喝、临上花轿前再补妆、涂口红。
此时房中已聚了不少姑娘媳妇,为新娘压阵,瞧着新娘子容貌上了不止一个台阶,纷纷称奇。
猫儿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萧定晔赖在村里五六日,待他脚伤好一些,再放他离去。
她本着巴结人的心思,便用余下妆粉,为众女子画了浅浅淡妆,并未抢了新娘的风头,却也比平日妩媚了许多。
趁着众人赞叹时,她厚着脸皮开口道:
“这几日只怕还要在村子里叨扰,若各位姐姐妹妹还想上妆,尽管来寻我。
只是……我没个落脚处,大伙想寻见我人,倒是有些麻烦。”
忙着纳鞋底的“布鞋西施”忙忙道:“阿姐可以来我家住,我阿爹在外做工,家中只有阿弟、阿娘和我三人,你可以同我住一屋。”
此时,外间唢呐声和鞭炮声惊天动地响起,是男方娶亲的队伍上了门。
姑娘们纷纷嘻嘻哈哈站去门口往外瞧。
坐在炕沿上等嫁的新娘子急的哭出了声。
猫儿上前取了巾帕为她拭泪,安慰道:“要成亲了,应该笑啊,怎么会哭?”
新娘子啜泣道:“我……舍不得爹娘……”
猫儿便笑道:“三日后就是回门礼,你要回来见爹娘呢,且日后也能回娘家的。”
她探问道:“你夫君,你不喜欢吗?”
新娘子被问起情事,便止了眼泪,含羞点头。
猫儿拍拍她手背,感叹道:“你同他互相中意,又能成亲,且父母双亲都支持,不知有多令人羡慕。你要高兴,你爹娘才放心将你嫁出去……”
这新娘听闻她的话,想起她是个投靠未婚夫家、半途却被劫了银子、流落乡野的苦命女子,便也忘了自己的悲伤,反过来安慰猫儿:
“阿姐貌美如花,又有那般听话的外甥护着,亲事定然顺遂。
等日后嫁去夫家,若被人欺负,你那外甥少不了要帮你出气。阿姐也是个令人羡慕的人呢!”
猫儿听罢,淡淡一笑,再不说话。
之后的流程猫儿自己经历过,不过便是新娘出阁的那一套。
新娘子出阁,原本牵扯不到猫儿身上。
然而乡村农人少下人,新娘身畔没有丫头相陪,去了夫家还有拜堂成亲一应之事。
这新娘此生好不容易上回妆,对容貌重视的紧,不免想让猫儿跟着去,随时好补妆。待第二日一早再放她回来。
此回来同她说这事的,是院落的女主人,新娘子的亲娘。
这位妇人知道猫儿所求,见她面上已有为难色,立刻使出了杀手锏:“五双布鞋,你家外甥的尺寸我已拿到手,明儿一早你回来,第一双鞋就能到手。”
猫儿立刻被捏了七寸,直勾勾跟着送亲队伍而去。
萧定晔此回倒未阻拦,自己也拎着送嫁礼当,混进了队伍。
新娘的夫家离此处并不远。
一路牛车相送,约莫一个时辰,便已送到。
此后也不过是吃吃喝喝,偶尔为新娘子补妆,提点着一些小细节。
第二日清晨下了一阵急雨,两人用过早饭,雨已转为毛毛细雨,便坚持踏上返途。
逃亡十来日,时已快四月。
天空虽然阴暗,可山上桃花、杏花、梨花竞相绽放,引来些许蜂子、飞蝶扑腾盘旋。
不去想那些糟心事,眼前的一切都是岁月静好。
是想象中的安稳生活……如果兜里银子再多一点,脚底板也没有那么痛的话。
猫儿嘱咐萧定晔:
“昨儿答应了数户人家,你要去卖力气、卖才学。我知你的手是用来拿刀、拿玉玺,并不是拿农具。
你权且忍上一忍,待脚底板好了,穿着新鞋离开便是。”
他闷头不说话,她又想起昨儿之事,不由笑道:“胡子可得刮,应了别人呢。”
他冷冷道:“你应下,你自去刮自己。”
她哈哈一笑:“我若有胡子,自然麻溜的刮干净,哪能等到旁人催。”
见他依然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便主动上前牵了他手,低声道:
“你再不刮胡子,我都要忘记你究竟长什么模样。你不是说要将我留在王家庄?我总得再看一看你的真面目。”
他闻言,紧紧牵着她手,往前走上一段路,方道:“好。”
两人走走停停,辰时末刻,王家庄已遥遥而望。
待再走近些,便见村头行出来一队人。
那队人手中带刀,装扮全然不是庄户人。
两人立刻躲在一棵树后,萧定晔已将软剑从腰间抽出,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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