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地从精致的木盒中取出面具，将它对准自己的脸，告诉它：“嘿，我要演你了！”
千百年来，能剧的表演艺人一直遵循着这个传统，表达着对面具无上的尊敬。他们深信，每个面具都蕴藏着独一无二的角色的灵魂，绝不容许轻易侵犯。
藤原星空走进神社广场时候，刚好看到几只豆狸幻化成的艺人，在舞台上表演能剧葵之上。
随着渐渐响起的节拍上场，演员出场，鼓点忽高忽低、忽疾忽徐、忽喜忽悲。
那些随风摇曳的篝火，居然是由一只只灯芯妖组成的，难怪亮度和角度都把控得那么到位。
“咿呀咿呀”
龙猫憨态可掬地在舞台正前方的宴席上招手，藤原星空看了一眼，便领着新岛真走了过去。
宴席是一处梯形的高台，每一个座位前都放着一张小桌子。正中间的主位上，坐着一位气息稳重如山般的妖怪，它没有实体，只是一团黑影戴着一个恶鬼面具。
它就是今晚这场祭典的主人，长野山神。
看到它的第一眼，脖子上的印记就生出了感应，这也让藤原星空确定了一件事，新川老师应该是预料到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提前帮自己铺设好了退路。
我何德何能受到这么多人的偏爱啊他心里想着这些事，路过主位时，朝着长野山神微微鞠躬致谢。等后者点头示意后，才拉着新岛真在它旁边预留好的位置入席。
随着陆续有妖怪入席，逐渐地，天空传来了清脆的铃铛声。
新岛真抬头看了看，一群脖子系着铃铛的青鸾衔着瓜果而来，分发到每一个席位上。脚下也传来了动静，低头一看，一群小龙猫们在给每一位客人奉上清酒。
舞台上的表演进入，数只山童位于鸟居之上同时吹笛，笛声骤起之时，似马蹄打破林间的宁静，武士们持刀而来，璀璨的篝火瞬间照亮了舞台的每个角落。
那些随风摇曳的篝火，居然是由一只只灯芯妖组成的，难怪亮度和角度都把控得那么到位。
新岛真倒了一杯清酒给藤原星空，随后又自己喝了一点。她的酒量也好不到哪，仅仅是喝了一杯清酒，白皙脸上便浮现出浅浅的红晕。
以微醺的眼光打量盛夏的夜色，奏乐声节奏转换之间，那是一个失去真实感的时刻，像是进入狸猫和天狗存在的世界。
“这本来就是狸猫和天狗存在的世界啊。”藤原星空摸了摸她的头，视线转向舞台上的能剧表演。
繁复精美的面具与服饰营造出一派庄严伟岸的氛围，虽然每张脸都隐藏在面具背后，看不见表演者的神情，但悲欢离合却已随着衣袖的挥洒，被渲染得淋漓尽致。
新岛真看了一会，呢喃着问：“藤原，那演的是什么啊？”
“平常让你多点书你又不看，现在好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快说。”
藤原星空看着主舞台上接近尾声的表演，简单地说了一下大概。
葵是一个叫做源氏的宫廷贵族之妻，怀孕之时，被怀疑有鬼魂附体，所以源氏招来了女巫瑛日，想搞清楚到底什么鬼魂附体。
随着女巫的做法，鬼魂现身，原赖是源氏的失宠的情人六女。六女述说她自己的遭遇，她说，这个世界上幸福乃是昙花一现，它对容光焕发的源氏的妻子葵充满怨恨。
源氏大惊，邀请山中的苦行僧过来驱逐魔鬼。
激烈交战之后，六女的愤怒的灵魂被苦行僧的咒语打败了。佛法的胜利和葵的得救，但在最后，葵却在生产源氏之子时死去。
随着藤原星空说话的声音停下，舞台上的表演也刚好结束。
紧接着从天空飞来无数的闪烁的光点，那光点盘旋在整个神社上空，连接成面，仿佛萤火虫一般，点亮整个仲夏夜之梦。
舞台上表演起了新节目，妖怪们拍打着一种叫做“籈”的古老乐器，随着节拍翩翩起舞。等它们表演完后，天际忽然出现一道亮光。
那是一只浑身裹着银光的鸟妖，随着它翅膀的扇动，光晖在空中飞舞。与此同时，漆黑的天穹上，漫天星辰同时泛光，无数光斑如雪花般落下，给整个世界都染上了一层圣洁的银纱。
藤原星空端起新岛真给他斟的清酒喝了一口，应该是冰镇过的，很凉，带点青梅的味道。度数不高，但余味无穷。
新岛真靠在他的身上，视线紧紧盯着那只走上舞台的妖怪。
那是一位河神，它的身体被腥臭的淤泥裹成了圆球，几乎看不到四肢和脸。
这样的河神莫不是臭水沟里来的河神？
随着河神的登场，舞台的奏乐一下子变了节奏。鼓点变得压抑，笛声变得诡异。而歌声，也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纵使无月兮，以照日夜。]
[白鵺悲啼兮，一如昔。]
[蓦然回首兮，百花已残。]
[宛似心慰兮，杳无踪。]
[花开，向神祈。]
[浮生，空自哀。]
[梦已逝，恨飘零。]
藤原星空皱眉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傀儡谣，这首瑶曲本身是神道教巫女祭祀用的谣词，他有听夏希凛唱过。
纯正的古腔，歌声与奏乐有着非常强烈的古老和风元素，妖异、悲戚中，还有一点空灵的圣洁感觉。
伴随着祭祀一般哀感顽艳的歌声，河神缓缓诉说着旁白。
每个地方流传下来的文学、美术、音乐，都有河流的踪影。人类数万年的历史中，河流都是非常重要的，饮水、灌溉，也承担着货物的运输。
可以这么说，河流，是人类文明的源头。
但是，江户钟塔被昭和天皇下令击沉后，国家迈入工业革命，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不再依赖河流。
人们用淤泥填埋河流、用垃圾的废物堵塞，驻起冰冷的高高的堤岸。喂养文明、见证历史的河流因此被封死、遗弃。
人们不再敬畏自然，守护河流的神祗被驱逐，无家可归。
寂静的舞台上，河神开始独舞，只不过它那裹满了污泥的身躯是在是太过臃肿，舞步蹒跚，凌乱得无法入目。
跳着跳着，河神脚下一个踉跄，一辆废弃自行车从污泥中掉出，发出“哐当”一声，摔在舞台中间。
表演在此时停顿，所有观众的心头提到了嗓子眼上。
随后，几只河童拖着长长的神结出场，它们将绑在绳子尖端的草袋点上火，挥舞着绳子东奔西跑。
光影闪烁，火花飞舞间，河神重新焕发生机，身体变得清澈透明，卷起一股水气飘舞在舞台上方。
潮水一般的掌声响起，这一幕，是末世、是新生、是平静的蜕变。
如果是人的话，这时候应该祈求一年顺利，无病无灾。那么妖怪在进行这些仪式的时候，应该祈求什么呢？
新岛真看着在场所有洋溢着笑脸的妖怪，陷入了沉思。
河神退场，祭典还在继续进行。
无数只灯芯妖焕发了自己的光芒，将舞台照得富丽堂皇，而在舞台之下，一个个如梦如幻的“美女”自花道长廊款款而来，又一出离合大戏即将上演。
打扮得雍容华贵的歌舞伎在流光溢彩中偏偏起舞，一颦一笑间，烟视媚行、顾盼生辉。她们绝美的容颜，如一朵黑夜中绽放的花朵，带着阴柔的俗艳、蒙眬的魅惑、妖冶的美丽。让人看不清分不明，却又无法舍弃，贪恋不已。
在这虚幻艳丽的氛围里，谁的笑，谁的泪，都如同梦里花，盛开在琥珀色的月牙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清酒的缘故，新岛真觉得自己醉了，醉得很厉害。
她趴在藤原星空身上，眼里映着朦胧的亮光，微醺的醉意涌上了脸颊，呢喃着沉睡过去。
这一场盛大的祭典持续了接近一夜，等到天逐渐亮的时候，小镇才渐渐安静下来，晨雾里微弱的灯光渲染了神社的轮廓，像是被橡皮擦拭过的铅笔画般看不清模样。
藤原星空安顿好熟睡的新岛真，托龙猫先生照看她一下，转身出门时，听到了她模糊不清的呓语。
“藤原，你快回来”
在一只唐伞小僧的带领下，藤原星空沿着石径走向神社的后山深处，来到一株参天古树下。
站在树底下仰头一看，天空都让枝叶遮得无间无隙。脚下凹凸不平的地方，是古树虬结的树根，而主根更是已经深深没入湿润的泥土之中。
藤原星空站在那，山林深邃的风声刮过脸颊，伴随着悠远的钟声。他整理了下洁白的狩衣，只身走进幽深的树荫之中。
清晨稀疏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变做细小的光点落到地上，风中的树叶不停晃动，地上的光点就像小时候玩的弹珠球一样，随风顽皮跳动。
脚下有许多枯枝，踩在上去便发出“哔哩啪啦”的声响。
莫名觉得这样的声音很好听，藤原星空的脸上，逐渐浮起了笑容，明亮的眼眸里映着一坨黑影，他弯下腰，行了一个敬礼。
随后，他恭敬道：“父亲大人。”
新川老师本是山神之女，身上带着从山神哪里传承下来的庇护。现在山神子女的庇护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那么自己现在的身份说一句“山神之子”也不为过。
就算抛开这层关系，这一句父亲大人喊得也不亏啊，毕竟，岳父大人也是父亲嘛。
长野山神估计也没想到这人脸皮会这么厚，楞了好久，才缓缓开口问道：“美穗子过得还好吗？”
美穗子？新川美穗子？好昭和的名字藤原星空忍着脸上的笑意，答道：“她现在居住在东京，身份是一名很漂亮的国语老师，并且有着一个非常帅气和聪明的学生，每天都过得非常开心。”
“非常帅气和聪明的学生？”
藤原星空诚实道：“没错，就是我。”
长野山神：“”
如果不是要保持一位神明稳重的形象的话，它恐怕就要直接动手打人了。
场面沉寂了一会，只见长野山神仿佛微微低着头，似乎想起了什么，隐约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相信美穗子的选择。以后有空的话，你们两个一起回来吧。”
听它的语气，父女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藤原星空没有多问，只是淡淡地点头答应。
长野山神又接着说：“你既然继承了美穗子身上的神性，那这里也便是你的家。你的那些事我不想参合，但整个飞驒山脉之内的大小妖怪，在必要的时候，你都可以调用。”
藤原星空身体一震，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地盯着它漆黑的身影。
所谓的飞驒山脉，指得便是岛国中部的阿尔卑斯山脉，一道由北向南跨越富山、新澙、长野与岐阜这几个县的雄伟山脉。
这茫茫大山里，藏身着数以万计的妖怪，如果它们都可以为自己所用的话
长野山神大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当然了，住在深山里的妖怪大都不喜欢参与那些无聊的争斗，希望你不要滥用它们的力量。”
“为什么？”藤原星空保持着冷静，平静地问。
“长野山神的传承本来就是留给美穗子的，现在既然你继承了她的神性，那么长野山神这个头衔，自然也是要传承到你的头上。”
所谓的自然庇护，原来指得就是神性吗？难怪小真会说从自己身上察觉到了神性藤原星空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这样算不算我入赘到山神家，然后结果山神的传承？”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
“可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法长时间留在山里。”
“始终都是留给你的。”
这感觉就像是儿子执意要去大城市闯荡，孤独的老父亲在家里等着他回来继承祖业一样藤原星空忍不住嘀咕了句：“万一我不回来了呢？”
“没事，哪怕你死了，你的魂也会回到这里的。”
“还有这种事？”
“需不需要我借你一把刀实践一下？”
“父亲大人，你这话可不像一个山神该说的。”
长野山神顿了顿，随即有些幽怨地说道：“我天天盼着美穗子回家，盼了一百多年。忽然有天，不知道哪里跑出个人类小孩，带着我传承给美穗子神性在我眼前蹦跶。关键是他身边居然还带着别的女孩游山玩水，你如果是我，会怎么对待那人类小孩？”
“唔哈哈，那个”藤原星空尴尬地笑着，不知死活地问了句：“如果那人类小孩很优秀的话，能不能看在美穗子的份上饶了他一次？”
“哼！”长野山神古怪地哼了一声，淡淡道：“如果不是看在他优秀的份上，龙猫早就把他当早饭吃了。”
说完，他掏出一面镜子递过来，“初次见面，这是送给你的礼物。看在你这几句“父亲大人”的份上，这次饶过你。走吧，办完你的事后，带着美穗子回来家。”
藤原星空接过镜子，郑重地行礼，“谢谢父亲大人。”
他离去之后，长野山神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看着一男一女踏着晨光离开小镇，它微微点了点头。
藤原星空和以津真天的那场战斗，它通过手下妖怪了解了全部的过程。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类小孩，天赋超群，心思缜密，意志也非常坚韧。
关键是长得还非常好看。
虽然说作为山神，它不太在意外貌，但如果女儿要和一个河童在一起的话，打死它都不会同意。
综合起来看，这个藤原星空除了花心一点外，好像没有别的缺点了。
长野山神想着这些事，鬼神面具下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真得想再见一见美穗子啊，希望他能把她带回家一趟，让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亲口给她道一个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