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后来，我又见过他几次。有两次，还是在那座青楼的外，他正同青楼的老鸨争执。</p>
<p>那条路是我们回府常要经过的路。</p>
<p>老鸨实在烦他了，便喊了几个龟公出来轰他走，他还是不躲，跟几个龟公扭打在一起，还是一味的被人打。</p>
<p>就算看见我了，也不会央求我救他，一边被人拳打脚踢，一边对我嘿嘿傻笑一番。</p>
<p>渐渐的，我也开始喜欢这个年轻的小太监。”</p>
<p>二人坐在车里，郭暧对鲜于燕慢慢讲起，他和鱼诺海初见时候的故事。</p>
<p>“一个小太监老往青楼跑干嘛？难怪老鸨和龟公们烦他。”鲜于燕不在乎的咕哝着。</p>
<p>“呃。我救下他，他也只是照旧对我嘿嘿笑笑，就跑了！有一次，我实在好奇，便请他到小仙居吃饭。</p>
<p>我以为能问出些什么，当时他小小年纪，口风却很严。只说父母不在了，无依无靠，被个老太监发现，就跟着做了小太监，只字不提到青楼门前闹事的事儿。</p>
<p>很多次，我回家路过那座青楼，都遇见他在那，要么正同人争执，要正被人揍。</p>
<p>有时候，我干脆不管他，他对我嘿嘿傻笑一番，我也对乐一乐，继续打马走怪，事后他见到我，也不说什么见怪的话。”</p>
<p>“啊！你经常见他被挨揍，然后你们就成了朋友？”鲜于燕打趣儿。</p>
<p>“勉强算是吧！但一直交往不多，后来安禄山叛乱爆发，父亲投奔了在灵武登基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皇上。我们举家则迁往万州避祸。那时候起，就再没见过他。</p>
<p>长安收复之后，我们迁回长安旧宅。</p>
<p>后来四处游荡，发现那家青楼竟然还在，安禄山大军攻来，城中的许多百姓都来不及逃走，像青楼这样的地方，纵然是在叛军的占领下，也总会有生存下去的手段吧。粗野的北方蛮族，来到长安，大概正需要这些声色犬马的享受。</p>
<p>还是像战乱之前那样，我经常会走那条街回家，路过那座青楼，但是没有再见过那个纤瘦的小太监。</p>
<p>回到长安，大概又过了月余。</p>
<p>一天夜里，宵禁的梆声刚刚敲起来，我在外与人吃完酒正赶回家去，忽然听见前面一阵急促的锣声。</p>
<p>是火警。我打马快走几步，赫然见到前面冲天的火光，走得近了，发现正是那座路边的青楼。</p>
<p>那是一座砖木结构的楼宇，有四层高。每一层都燃起了大火，火焰像龙蛇一般不断的从窗子里钻出来，条动作。</p>
<p>楼里，更有凄惨无比的叫声，男男女女，撕心裂肺一般的喊叫着，虽然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可以想象出，那是一座火的地狱。</p>
<p>楼外有街坊邻居围观，也有衣衫不整的男女，看来是青楼里的客人和姑娘。</p>
<p>楼上，不断有浑身着火的人跳下来，火烧加上跌摔，跳下来的人，大多当场就死了。</p>
<p>人们怕被跳下来的火人砸到，楼前，于是空出一片弧形的空地。</p>
<p>我打马走得近些，火光烤的人脸生疼，热气熏的我酒劲儿上来，竟然昏昏沉沉的。</p>
<p>就在我想要离开的时候，猛然发现人群最前，有一个人，他似乎不怕火焰的炙烤，也不怕楼上火烧的人跳下来，他站的比大多数人都更靠前两步。</p>
<p>那人身形高瘦，正是一副太监的打扮，看服饰，品阶已经不低了。</p>
<p>长高了，原本凹陷的脸颊，也渐渐丰润起来，我断定，他就是那个常在这座青楼前，被人揍的那个小太监。</p>
<p>他好像有所感应似的，回过头，也看到了我，照旧嘿嘿嘿嘿的，冲我傻乐一番，又转过去，仰着脸，望向楼的高处。</p>
<p>当他望着那火之地狱一样的高楼，听着那些不绝于耳的惨叫，他的脸上，还是带着微笑。</p>
<p>我身子一晃，错开纷纷的人群，看见他腰间带着一柄弯刀。</p>
<p>过了这许久，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p>
<p>升官了，练武了，一个太监，还配了刀。</p>
<p>我看了一会，火烤的热气让我的酒劲儿越来越厉害，头愈发的昏沉，便一顿缰绳，从人群中退了出来，绕路回了府中。</p>
<p>火烧青楼的事，过后没多久，他来找我了，那是一个黄昏，碰巧那天我也在家里。</p>
<p>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我，他约我出去，就在我曾经请他喝酒的小仙居，他回请了我。”</p>
<p>“那间青楼是他烧的？”鲜于燕打断郭暧，问道。</p>
<p>“不知道，我没问，他也没说。”</p>
<p>“我看一定是他烧的。”鲜于燕一努嘴。</p>
<p>“哈哈哈哈，但你终究是猜的。怎么，你要缉拿他？”郭暧笑起来。</p>
<p>“呃。当年那宗案子，说来奇怪，我们几经查问，并没有可疑的线索，后来几经逼问之下，老鸨竟然承认是自己和一个龟公，在房间苟且之时，不小心弄倒了蜡烛，引燃了帷幔，才烧起了大火。实在没有别的线索，也就据此结案了。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个人。”</p>
<p>“哦？那老鸨并没有死么？”郭暧疑惑。</p>
<p>“老鸨惹你啦？你想她死！”</p>
<p>“你想啊，鱼诺海几次跟青楼那帮人争执，若是结怨，自然是跟老鸨结怨。假设是他放的火，又怎么肯让老鸨逃脱呢？”郭暧推理起来。</p>
<p>“噫——呀，你这样说不无道理。那这鱼诺海岂非是一个很奇怪的人？”</p>
<p>“他一直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啊！”</p>
<p>“他请你喝酒，都说了些什么？”鲜于燕追问。</p>
<p>“酒，倒是喝了很长时间，从黄昏一直宵禁时分；话，也说了不少。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p>
<p>“说了那么久，什么都没说？你也跟着奇怪起来了。”鲜于燕一拍肚子问道。</p>
<p>“一开始呢，他先干为敬，说了句谢谢。然后说，他叫鱼诺海——”</p>
<p>“等等，等等，那个时候你才知道他叫鱼诺海？”鲜于燕又禁不住打断了郭暧。</p>
<p>“是那个时候，他才告诉我，他叫鱼诺海。”</p>
<p>鲜于燕明白郭暧这话的意思，就是说，郭暧也不肯定鱼诺海这个名字，就是他本来的名字，许多人了做了太监，有碍祖宗颜面，都会改姓换名的。</p>
<p>鲜于燕听郭暧继续说下去，“后来他说，他跟了李辅国大人，进了察事厅子，有了佩刀，不会有人再敢随便欺负他了，说完，他还炫耀似的拍了拍腰间的刀。”</p>
<p>“就是他现在腰间所挂那把弯刀么？”鲜于燕还是抓住不放。</p>
<p>“恩，就是现在这把，鲨鱼皮鞘，紫铜鎏金的刀镡，刀鞘也是紫铜鎏金做了箍子，看他拿在手里，非常的喜欢，那对他来说，算是很华贵的东西了。我当时觉得，他爱刀鞘，更甚过可以让他不受欺负的刀锋。”</p>
<p>“所以，他也没当你的面拔出来，挥砍几下？”</p>
<p>“没有。后来，我们聊了些长安的风物、变化，谈了许久，可他还是一个谜！”</p>
<p>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归义坊外，二人付过车马费，下车步行。</p>
<p>“你确定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鲜于燕，对鱼诺海的话，还是有所保留。</p>
<p>“是。追查边令诚的事时，我就来过这里啊。”</p>
<p>“就你说过的，那次在永福悲田坊，那两个姓羽、姓松的人？”</p>
<p>“是啊。那天夜里，晋州城外，厮杀的两拨人，白头带子的头领，一个叫羽归林，一个叫松下风。无论声音，身形，以及我元识的感知，都肯定是我初探病坊遇见的那二个人。当初只知道了他们的姓氏，还多亏无影刀客喊了一句，才知道了他们的名字。”</p>
<p>“你现在已经不再把无影刀客，当做鱼诺海了？”</p>
<p>“这件事，不如先存疑搁置，静待他日水落石出，岂非更好？”郭暧回头，对着鲜于燕笑笑。</p>
<p>唐时的病坊，大多由官府、寺庙出资建设、维护，如果有善男信女、官员商贾前来救助钱物，当然更好。</p>
<p>鲜于燕扮作大夫，郭暧假装来施舍银钱，轻易便进了永福悲田坊。</p>
<p>鲜于燕，的确是有些医术的，只是不知深浅。</p>
<p>病坊里，住满了战乱时留下的孤儿、老人，有一些受过西明寺帮助，或干脆自己也是在病坊里长大的大夫，在里面照料他们。</p>
<p>郭暧捐了三十两银子给病坊的主事，然后帮着鲜于燕，为病坊里一些人诊治。</p>
<p>病坊里前前后后几个院子，每个房间里，都注满了人，每一间老弱病残都有，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安排。</p>
<p>郭暧、鲜于燕也正好借此，一步一步向里走去，不断的给人问诊，无论瘫卧在床的，还是身体健康的，都望闻问切一番，算是例行的检查。</p>
<p>病坊里，大多都是这个样子，一两个主事的，几个帮贡，几个大夫，战乱时节，老弱病残就多一些，大家有些忙不过来。从这些看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p>
<p>因为要给人诊治，也十分的方便观察，屋里屋外，上下左右，都看得清楚。</p>
<p>哎呀！一直看不出什么端倪呢？那天夜里明明看到那两人在这里，院子是一样的院子，房间是一样的房间，怎么竟如此的毫无破绽？</p>
<p>两个人有些累了，叉腰站在院里，瞥了彼此一眼，没说什么。</p>
<p>就在二人呆立的时候，一间屋里传来个声音：“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有劳了，进来歇歇吧！”</p>
<p>原来最后一排房子，正中有一间小小的佛堂，一个僧人在里面供养着如来和观音。</p>
<p>这里既是西明寺兴建的，有佛堂很正常，有僧人引领大家诵经，也可以消除大家心中的怨念，的确是一件好事。</p>
<p>大概是要把更多的空间，留给孤儿老人，所以，佛堂修的很小，只供奉了二尺余的如来，一尺五寸余的观音。小小的案几上，有三碟干果，两边烧着蜡烛，地上是一具脸盆大小的铁鼎，里面烧着香火。</p>
<p>喊二人的，便是这佛堂里的和尚。</p>
<p>长安城里，一些有心的官家商贾，捐了银钱，又带着外边的良医，来为病坊里的孤儿老人问诊的，是常有的事。所以，佛堂里的僧人见他们行事，并不奇怪，看他们是累了，便招呼他们进内喝杯茶水，歇息一下。</p>
<p>“二位施主，有心了。这边喝杯茶水！”僧人合十施礼，忽然瞥见郭暧右腕上，也挂有一串佛珠，知道是一位俗家弟子，更深深鞠躬，再念了一遍阿弥陀佛。</p>
<p>“师父费心了！”二人进内，见佛堂里有几具蒲团，便捡了坐下，僧人奉上了茶。</p>
<p>“二位施主，不知是哪家的善人，也好让僧人在佛祖面前，多多诵念！”和尚面目慈悲，合十双掌问起。</p>
<p>官家求升官，商贾求发财，这些善男信女，纵然有心的，每每来时，也是于佛祖有求的，僧人这样问，也是礼数。</p>
<p>“哦，敝家姓郭，在东市做些瓷器生意！”郭暧呷了一口茶，对着堂中的佛祖和观音，半真半假说了句，希望佛祖和观音不会怪罪。</p>
<p>“哦，原来是郭施主！看施主也是信徒，真是有心了，往日里并不见得二位，莫怪僧人无礼才好！”和尚一直很客气。</p>
<p>郭暧、鲜于燕，与这和尚慢慢攀谈起来，偶尔的四下看看，没看到什么异状。</p>
<p>仔细看看，却发现那尊铁鼎有些奇怪之处。鼎由混铁铸成，非常的厚重，自然不会因为平日里插几柱香，而晃动了位置。</p>
<p>可眼下这尊笨重的铁鼎，却似乎有被人挪动的痕迹，而且是经常的转动，不但三支鼎足下有明显的摩擦痕迹，就连铺在下面的方砖，都被磨出了三道极有规律的轨迹。看来是经常有人把它依照同样的方向，转动，又转回。</p>
<p>但这尊铁鼎本身也没什么奇怪之处，鼎腹上只有一个“万”字符号，也是一体铸成，双耳，也是一体铸成。莫非，在后边？</p>
<p>打定主意，郭暧便称叨扰多时，招呼鲜于燕便要离去，临走，向和尚讨了一炷香。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p>
<p>郭暧燃起香，摇灭了火焰，依礼数拜罢，便上前把香火插入了铁鼎积沉许久的香灰中。</p>
<p>鼎并不高，入香时还要俯下身子，只见他微微前倾，起身时，又借机向鼎后跨了一步，鼎后的符文，已清楚看在眼里。</p>
<p>郭暧一惊，这佛堂铁鼎后的图案，很不寻常。</p>
<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