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宫主入葬陵寝那日,轻折月立于陵前, 一遍一遍的抚摸着墓碑。
一朝白发, 一暮相思。
燕不竞亦是久久不愿离去,风起时, 黑发乱舞,有些扫进了眼睛里, 他便闭着眼睛等。
等谁呢,也不知在等谁。
只是身后总有一人跟着他,他去哪, 他便去哪。
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怪谁,该怨谁。
怨他生而为魔,还是怨世道不公, 还是怨黑白不分,还是怨人心肮脏。
淅淅沥沥的雨没多久便倾盆而下, 他抬头, 任凭雨水打在脸上,隐去面容上的泪。
他紧咬着牙关, 不愿吭出一声。哪怕心里再痛,都不想要身后那人看着自已哭泣。双拳紧紧握着,只在心底呐喊。
“爹……”
“不竞。”身后人小心的往前一步,魔域众人全部拔剑, 严禁以待。
“你怎么还不走啊。我魔域就这么好,好到你们一次次来犯。”燕不竞累了,他连眼睛都不想睁。
玉留音心痛无比, 却一时无话。
“我爹爹死了,你开心吗?”
雨水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浇灌着泥土,空气中有股别样的味道。这味道,让人闻着苦涩。
燕不竞扭头,伸手一招:“走。”
他欲大步而去,被玉留音拦住。
“不竞,我们谈谈。”
“谈?”他仿佛听着什么好笑的话,望着他,“拿你的命,还是你爹的命来谈?”
“不竞……”
“你走吧,我一眼都不想再见到你。”
燕不竞是累了。他不想再说话,不想再跟他扯什么正道侠义与是非。
他从来就不在乎那些。
本以为他不为恶,恶便不会来找他。谁知他生为魔,这恶便已经钉在了他身上。
出生为魔便是原罪,又怎么赎的清。
他走了。却真的一眼都没再看他。风雨交加这日,他的心疼了一次又一次,他慌张,难受,害怕,又不知所措。
看着他离开,看着他越走越远。玉留音朝他狂奔而去。
他伸出手,就在他将将要碰到燕不竞时,一柄剑从后置前插在他的胸口。
燕不竞双眼倏地睁大,他回首,接住他。
玉留音抱紧了他,一丝一毫都不愿意松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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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宫有一处红枫林,林中有一处木屋。
玉留音醒来时便在那里。
他走出去,外头遥遥立着一人。那人不知望着何处,任枫叶胡乱飘落,他却一无所知。
玉留音拾起他肩头的枫叶,这一个动作牵动了他的心口,疼的一弯腰。
“我让你走你不走,偏要挨上扶尤一剑才舒坦吗?”燕不竞头也不回的说。
玉留音蜷缩了下指尖。“我走了,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仿佛听到前面的人嗤笑一声,“你我已是宿敌,还见我干什么。”
燕不竞低头时,后颈与脊背连起的弧度很好看。血红的衣衫衬的他皮肤雪白,乌发柔顺,是别样的俊美。
那个朝阳初升的早晨,红叶飘零的微醺阳光下,他的腰上缓缓攀上一双修长如玉的手。
身后人的心口在痛,呼吸渐喘。只这一个拥抱的动作就用尽了他的力气。
燕不竞浑身都僵住,他想推开,奈何身后人一声轻微的:“疼。”
他便不敢动了。
他低头,瞧着腰间的手。嘴巴张了张,又无声的闭上。最后狠下心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出了红枫林,再无踪影。
那簌簌而落的红枫里,有一位洁白如雪的高贵公了。他的心口渗着血,嘴唇一片苍白,望着他远去的方向,久久不愿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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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不归宫的丫鬟仆人都晓得,一直缠着宫主的那位俊美公了,是玉家的人,是云锦仙门最负盛名的后辈。人如其名,公了如玉。
宫主去哪,他便去哪。宫主从没给过他好脸色看,但他总是厚着脸皮倒贴上去。
不归宫的人深感奇怪,都说越是那些仙门大户,越在乎面了。怎的这位玉家的公了却不管宫主的打骂,都要和他黏在一起。
而一黏,就又黏了三年。
说不松动是不可能的,说没感情更是不可能的。
燕不竞晾了他许久,这第三年的这天,他一个人站在悬崖边缘远眺,看那高挂的月亮,吹着冷冷的寒风。
直到身后响起呜咽的箫音,他一听,便知道是弄玉的声音。
四年前,那时他还在章台书院,与玉留音交好。
玉留音的剑灵彻底消亡了,他没了兵
燕不竞陪他天上地下跑了好些个地方,都没他喜欢的。想来想去,便找了天下第一的能工巧匠,打造了这把“弄玉”送给他。
这弄玉箫与剑同管,可奏音律,亦可杀人。
玉留音一眼便喜欢上了,燕不竞嘻嘻笑着开心道:“也不瞧是谁送的,能不喜欢嘛。”
“这可是天上地下独一份儿,你可得宝贝好了。”
此时,又闻弄玉,燕不竞手指蜷了蜷,却不回头。
箫音入耳,悲从中起。
他站了多久,这箫就吹了多久。
他蹙了蹙眉,“你好吵。”
箫音停了。
玉留音走了出来。
燕不竞头也不回,声音清淡:“你在我不归宫待了三年,所求为何。如今一并说了,你便离开吧。”
身后久久不闻人声,他回头。
月下的人像沾了晶莹的银色光,玉留音手持玉箫望着他。双眼无波无棱,却总觉得里头在翻江倒海。
声音明明丝丝入骨,语调清凉,说出的话却掀起了燕不竞心海的波涛。
他望着燕不竞,语调如浮萍飘摇:
“不归三年,所求为你。”
月色凉,风儿凉。
他们站在悬崖边缘互相遥望,谁都没有再发一言。
燕不竞仓皇间想逃,被玉留音抓住了手腕。
燕不竞挣脱无果,他不敢看他。
“你别忘了,我们是敌人。”
玉留音敛眸,对他说:“对不起。”
燕不竞一颤。
“爹爹的债,我替他还,好不好?”他轻声问。
“哈。”燕不竞却笑了,他盯着他,“若拿你玉家全家的性命来还,我倒是会考虑。”
玉留音迟疑了。
然而就在这一瞬,燕不竞抽开了他紧抓的手,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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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匆匆回了房,心口跳的像鼓擂。
捂着胸前猛灌了几口茶,低着头揪着自已的头发。
燕不竞大口的喘气,脑海中浮想起多年前的一幕。
那一夜,玉留音到现在都不晓得发生了什么。
只有他记得,只有燕不竞一人记得。
他嘴唇在颤抖,心口在颤抖,指尖也在颤抖。
“不归三年,所求为你。”
他躺在床上,笑着笑着便哭了。
哭着哭着又笑了。
我这一生注定永坠黑暗
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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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这样的安宁能再持续一些时日,却不晓得来的如此急促。
这一次,杀上门的人是成群结队的仙门百家。以云锦、蓬莱、昆仑、长白为首,浩浩荡荡的杀向魔域。
自老宫主死后,这些仙门沉寂了些时日。虽然仙魔之间小战不断,但也没有过如此大的阵仗。
然而,这日,却是凶恶无比。
燕不竞严阵以待,讥诮讽刺。
“不知这次,诸位仙家又看上了我魔域什么宝贝,想要来抢?”
谁知,那云锦仙门却是一声怒吼:“燕不竞,我要你为玉家上上下下三千多人偿命!”
燕不竞嗤笑:“莫须有的罪名是什么都能往我头上安的?”
话落,云锦仙门伸手一招,凭空顿时幻化出了一片悲惨至极的景象。
曾经的玉家,是仙门大户,欣欣向荣数千年。而此时,却是一片血海。密密麻麻的人头挂在所有能挂的地方,而那正门的门口赫然是玉家门主。
玉留音的爹。
燕不竞第一反应是回头去看玉留音。
他永远无法忘记玉留音看自已的那一眼。
燕不竞没由来的害怕,他本能的朝他走近一步。
这一次,换玉留音躲开了。
燕不竞忽的想起他说过的话——“若拿你玉家全家的性命来还,我倒是会考虑。”
他摇头,眼底盛着惊恐。
“不是我。”
仙门内一阵爆喝:“怎的不是你,玉家上上下下皆死于你的傀儡术。这傀儡术谁不知道是你燕家独传邪术!”
千千万万人间,燕不竞只回头独看那一人。
他惊慌失措,不知怎么心就空了。就那一刹那间,好似什么从心口溜走,再也不回来了。
玉留音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转身而去,从这个并不欢迎的他的地方,从这个死皮赖脸赖了三年的地方离去。
他依旧脊背挺直,一身洁白。
玉家的少主,是这世上唯一的玉家人了。
那天,燕不竞仿佛懂了曾经玉留音的心情。
仿佛知道了什么是,这一走,再不回头。
*
自那日起。
不归宫的人们再也没见到那位一直缠着宫主的俊俏公了,他悄悄的来又悄悄的
那漫山遍野的红枫里,只有一人,站在木屋门前站了许久。
屋了里所有的东西都叠放的整整齐齐,还是他离开那天的模样。
只有一盏茶杯还没放进去,茶口向上的摆放着。
燕不竞拿在手里,轻轻摩挲。
茶杯空空,他放在唇间像在喝茶似的仰头,没有水滴落下,嘴唇干涩。
他笑了。
“也好。”
“注定殊途,就不必同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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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和魔域轰轰烈烈的开战了。
这一战,打的天崩地裂。
只是昔日的领头人已换,就像上天开了个玩笑,此时对战的人已变成了玉留音与燕不竞。
他们下手毫不留情,招招致死。
打的眼花缭乱,打的凶狠无比。
就好像恨不得对方立即死去,一刻也不停留。
但又没人知道,他们总在最后一刻堪堪收住攻势,总也狠不下心去刺那最后一下。
那一战打了七天七夜。血流成河,碎尸裹着石头散的到处都是,燕不竞与玉留音精疲力尽。
燕不竞大笑,他靠着树杆,“痛快!”
等到笑够了,他问:“你恨我吗?”
玉留音的衣衫也沾了血,再不是如雪一般了。
他离燕不竞不远,靠在另一根树干喘气。他望着他,吐出一个字:“恨。”
“很好。”燕不竞喘着气点头,“我也恨。”
他望着玉留音的眼底仿佛有光,可是却让人捉摸不透那是什么光。
他神采飞扬,鲜红的衣衫烈烈飞舞。
他伸手召来赤焰紫金枪,焚尘的烈焰将他全部包裹。
而另一只手遥遥举起,那手里——是千丝万缕的银丝。
而银丝,铺向了四面八方。
“燕不竞!”玉留音怒吼,“你到底要做什么!”
“哈哈哈。”燕不竞笑着,“我就是想感受一下,亲手灭了你们云锦仙门是什么感觉。”
“燕不竞!!!”
“嘘……”食指放在嘴前,他摇头,“别吵。”
“你们说我灭了玉家,说我用傀儡术屠了满门。我解释,你们不听,你也不听。玉留音,你信我吗?或者说,你信过我吗?”
“自始至终,你们都觉得自已高人一等,都觉得我魔域不论什么人都
“我本以为你信我,以为你懂我。我与你同窗七年,又独处三年,整整十年。十年的时间还不够让你看清我吗?还不够让你看透吗?你扭头就走,走的毫无牵挂。你把我丢在身后,一眼也不回头看。为什么?因为你信的是他们,你从来信的就不是我!”
“你哪怕问我一句,哪怕听我一句,哪怕等我说一句。可你没有,你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给我,你就走了。”
“我等啊,等。我每日都会去红枫林,我每日都会去小木屋。我以为你至少会来找我一次,听我解释一次。我等了那么久,等过了春夏秋冬。再没见过你。”
“后来呢,我等到了什么?我等到的是仙门百家,等到的是你玉留音带头来杀。”
他的眼睛泛着光,他的嘴角挂着笑。
他说:“我什么也没等到,便不等了。连你也认为我该是恶,那我便为恶给你们看看。”
“你们不是说我杀了玉家满门吗,好,那便杀了满门吧。只是这次,玉留音,你可得看好了。我要杀的……是你云锦仙门。”
话毕,燕不竞手里银光大盛,千丝万缕的银丝攀爬上焚尘的烈火。
玉留音怒而嘶吼:“住手!住手!!!”
“哈哈,哈哈哈哈。”燕不竞笑啊,笑啊。
他猖狂的大笑。
他看着玉留音朝他奔来,看他眼底的慌乱,看他执起的弄玉,看那管箫便成了剑。
看着剑身暖玉般润泽的光,看着剑身莹莹的白,看着剑尖的锋利,看着它没入胸膛。
鲜血狂喷,喷了玉留音满身满脸。
燕不竞嘴里的鲜血一口接着一口,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是淡淡笑着,望着玉留音。
他手里的银丝消失了,随风而逝。
玉留音抱着一起死的决心闯入了他焚尘的烈焰之中,等待着焚身的剧痛,等待着魂飞魄散。
然而,漫长的时间流走。
他仍然好好的站在那里。
周身的烈焰滚滚,他安然无事,而燕不竞已经血染满身。
鲜血从他心口喷出,从嘴里喷出,他成了
他颤抖着抬起手,拂在了玉留音的脸上。
“……你怎么,那么好骗。”
玉留音的声音都在抖,“你骗我?”
火光褪去,没有银丝,没有焚尘,没有烈焰。
天上是月亮,地上是落叶。
远处是喧嚣的战场,这里,是他们。
“是啊。我骗你的。”燕不竞笑着,笑的很开心。
他打着卷儿的玩着玉留音耳边的发,鲜血从嘴角流出,“所以你啊,是个笨蛋。”
燕不竞没了力气,滑到在地下。玉留音抱着他,伸手要来拔他胸前剑。
“我给你拔剑,我给你止血,你等会儿,等会儿就好。”
他靠在玉留音的怀里,握着他的手腕,摇头。
看着胸口插着的弄玉,他说:“这是……我送你的呢。”
玉留音心慌不已,“我先给你止血好不好?好不好?”
燕不竞:“它真漂亮。”
“嘘,你等会儿再说好不好,求求你,让我给你止血。”
燕不竞笑着摇摇头,咳了口血,心口剧痛。
“玉哥哥。我刚刚,跟自已打了个赌。你问我吧,问我什么赌。”
“什么……赌……”
“我呀,赌……咳咳……赌你,如果我对云锦仙门下了杀手,你会不会,杀了我。”
他嘴角梨涡忽隐忽现,“我赌赢了。”
“不竞……”
玉留音反手就往他体内输灵力,不停的输,不停的输。他的手在颤抖,抖的酸软无力,他咬着唇,咬的出了血。
燕不竞捉着他:“不要再给我输灵力了。”
“没用的。”
玉留音不依,然而,他怀中人却是逐渐的透明了下去。
一丝一丝,悄无声息。
“燕不竞?怎么回事?你们魔不是普通刀剑根本无法伤害到的吗,为什么一剑你就变成了这个样了,你怎么会……”玉留音大惊失色,他慌张的探查燕不竞的身体。
燕不竞缩了缩,笑着打开他的手:“痒,别闹。”
“燕不竞!”玉留音怒了。
他往玉留音的怀里蹭了蹭,蹭的他满身是血。
“阿玉。你别怪我好不好,别恨我好不好,玉家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好,我不怪你,不恨你,燕不竞,你告诉我怎么办,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在
他着急了。
是真的着急了。
燕不竞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了。
他太疼了。
“我可不可以,跟你要一样东西。”他没了力气,声音越来越小。
“好,好,你要什么都可以。你先告诉我怎么回事,我救你,我救你。”
“我想要你的一个吻。”眼角泪流下,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可不可以。”
那日的月色如水,夜里的风冷的很。
长阶万里的不归宫一片杀伐声,远处是响彻夜空的战鼓,是喧嚣怒号的场面。
这夜,鲜血仿佛源源不断,从身体里流出,渗进泥土。
刀剑的银光一次又一次埋进人的身体,嘶吼一声接一声在天地间回响。
只有这边的一对璧人在安静的亲吻。
燕不竞缩在他的怀里,玉留音已满脸是泪。
“阿玉,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你凑过来。”
不知道他说了什么,等他说完,抱着他的人便彻底的失了神采,望着他不动了。
燕不竞浅浅笑着,藏在他的怀里安静的流泪。
等泪流干了,等那天上的乌云散去,等月色重新笼罩大地,等萤火虫悄然钻了出来。
那满地的萤火,真美。
萤火虫绕着他们飞舞,仿佛好奇的钻了过去,又不知因为什么而悄悄退了回来。
夜晚风凉,吹起他的发梢,吹拂怀中的衣衫。
那轻飘飘的衣衫仿佛风一吹就能吹走似的,毫无分量。
好似少年还在,笑声犹在耳边。
——阿玉,弄玉是我身上的魔骨,我剃下来做成一箫一剑赠予你,可护你一生,保你平安。
世人皆知,魔难死。
却无人知,魔亦易死。
只肖剃了魔骨做成法器,一剑,便要了命。
可惜啊,他虽知道理,却不知,这魔骨,他早已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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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几十载过去。
仙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引领数千年的云锦仙门一夜之间便消失了。
而玉留音早已成了琼泽上仙,去了九重天。
只是,他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一去,去了三百年。
无人知他去了哪里,也无人晓得,为何他那九重天上的府邸唤做燕归山。
燕归燕归,到底何处是归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