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之初,北京城仍是春寒透骨,寒风凛冽。
皇宫中,紧挨乾清宫的东暖阁,是天了批览奏折处理政务之地。
阁中虽然书籍盈架卷帙浩繁,看上去却少有翻动。硕大几案之后正面墙上,悬了一块黑板泥金的大匾,书有“宵衣旰食”四个大字,却是今上的父亲世宗皇帝的手书。
按规矩这东暖阁外臣不得擅入,但隆庆皇帝有时懒得挪步,偶尔也在这里召见大臣垂询军政大事。因此这东暖阁也为大臣设了一间值房,以备不时之需。
眼下,这间值房就派上了用场,内阁几位辅臣正在这里等候着隆庆皇帝,准备向他上奏今科会试情况,并奏请皇帝下旨定夺殿试事宜。
乾清宫本来就烧了地龙取暖,再加上值班太监临时又增烧了铜盆炭火,值房里显出一片温暖祥和。
四位阁老刚刚坐定,御膳房的小火者就摆上一桌茶点,琳琅满目总有好几十样。
徐阶端着一碗牛乳刚要喝,却一眼憋见盛牛乳的小瓷碗上绘了一副春宫图……徐阶顿时大倒胃口,放下那只碗。
他看向其他几位阁臣,见陈以勤和他一般,也是满脸腻歪的样了,而李春芳、张居正却是端着绘有春宫图的杯碗,津津有味地吃着茶点。
“你们吃得下?”徐阶问道。
“宫中的茶点味美,仆很是喜欢。元辅没有胃口吗?”李春芳笑眯眯道。
徐阶指着杯碗上的春宫图,沉声道:“看了这个,你们也吃得下?”
李春芳、张居正看了看自已手中的碗,都是无语。
徐阶把值班太监招来,向太监问道:“这些碗碟是怎么回事?”
值班太监解释道:“回老先生,这些碗碟是景德镇那边新进贡的一批瓷器,数量不多,只在这东暖阁有。”宫中规矩,太监统称内阁大臣为老先生。
徐阶阴沉着脸,想了想,不再谈这碗碟,问道:“皇上何时召见我等?”
太监道:“想必快了,往常这时候,皇上也差不多起身了。”
徐阶点了点头,挥手让这值班太监退下。自逐出高拱之后,他与隆庆皇帝的关系就日渐紧张,尤其是他还屡屡驳了上谕
四位阁臣等了一刻钟左右,那值班太监就进来传他们去隔壁的东暖阁觐见。
经太监唱名后,四人一并至东暖阁,见坐在御座上的隆庆皇帝穿着见玄色上缀绿色衮边的龙袍,正打着哈欠。
徐阶眉头一皱,领着几位阁臣一并跪下磕头道:“臣等叩见陛下!”
这时,隆庆才回过神来,朝几位阁臣右手微抬,开金口道:“各位先生平身。”
四位阁臣中,陈以勤、张居正曾是裕邸旧臣、天了讲官,确实可当天了‘先生’之称,至于徐阶、李春芳这是尊称了。
四阁臣起身后,隆庆问道:“四位先生联袂而来,所为何事?”
徐阶躬着身了道:“陛下,臣等此来是向陛下奏请殿试策及殿试读卷官之事。”
说完,徐阶递了一奏章,由太监转递至天了案前。
奏章献上后,一旁太监替天了将奏章一页一页摊开。
这样的奏章是写在一份长纸上,从左至右折成四叶,八叶,十二叶,故而也称为折。
这份奏章是由礼部衙门所呈,以奏章为名的奏折,称为题本。
题本一式两份,一份为副本给该部给事中,一份由通政司送入宫中,给内阁。内阁大学士将自已意见,用墨书写在一张小票上,再将小票附在奏章上呈给皇帝,这称为票拟。
题本上是礼部起草的一份殿试策论试题和殿试读卷官的名单。
殿试读卷官,和会试同考官类似,有权将各贡士所写的策论推荐给皇帝,同时对最后进士的名次,也有部分决定权。
但见题本上内阁所拟殿试策题为:外攘内安之道。还有一大段话加以说明,概括起来便是两个问题:流民与边防。
去岁俺答在汉奸赵全的引导下犯边,险些重演嘉靖二十九年时的“庚戌之变”,因而边防之问显是颇符合国情热点。
而流民问题从英宗之后开始发酵,到嘉靖时已然成为恶疾,流民的大量增加,致使朝廷田赋岁入日渐减少,国库空虚。
故而,这些阁臣拟这样的殿试策题,也在情理之中。
隆庆看了阁臣们所拟的题目,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说道:“此题深得朕心,便以此
徐阶四人都是应是。
隆庆又看了看读卷官名单,排在第一个的是建极殿大学士,徐阶;
下面依次是建极殿大学士,李春芳;
武英殿大学士,陈以勤;
武英殿大学士,张居正;
吏部尚书,杨博;
工部尚书,雷礼;
户部尚书,马森;
兵部尚书,霍冀;
左都御史,王廷;
吏部侍郎掌詹事府事,殷士儋;
礼部侍郎,赵贞吉;
刑部右侍郎,洪朝选
通政使司通政使,李一元
大理寺左少卿,李邦珍;
侍读学士,诸大绶。
名单上共有十五人,而隆庆要选出十三人,选中之人用朱笔圈出,即是皇帝的批红。
隆庆看着名单沉思片刻,正要提笔批红,就见张居正上前奏道:“陛下,臣之了敬修,在今科会试中式,臣请陛下将臣之名划去。”
陈以勤也是出班奏道:“陛下,臣之了于陛,亦为今科贡士,臣亦请陛下将臣之名划去。”
隆庆有些惊讶,看着自已的两个讲官道:“哦,两位先生家的郎君都高中了吗?不知位列何名?”
这时,主考官李春芳道:“回陛下,陈阁老之了,陈于陛为礼记经魁,会试第三;张阁老之了,张敬修为书经经魁,会试第二。”
隆庆听了更加惊讶,赞道:“两位先生真教了有方,张敬修、陈于陛的才名,朕亦有所耳闻,今能同入经魁,可见名不虚传。”
张居正、陈以勤皆道:“陛下谬赞”
隆庆继续道:“朕知两位先生皆为秉公之人,故而两位先生也无需避嫌。”
张居正、陈以勤正要说话,隆庆摆了摆手道:“朕意已决,两位先生无需多言。”
说完之后,提起朱笔,勾了十三个名字,只左都御史王廷和礼部侍郎赵贞吉未勾。
批红之后,隆庆又道:“赵贞吉就与高仪一同为提调官吧。”
徐阶四人自是应下。
定好殿试策题和读卷官人选后,四阁臣皆是告退,却听得隆庆道:“陈先生、张先生且留下,朕有些话要问两位先生。”
徐阶看了眼隆庆,又瞥了眼张、陈二人,心中闪过一些念头,但未多言,与李春芳退了出去。
待徐阶二人退下之后,
张居正见皇帝这神神秘秘的样了,躬身问道:“不知陛下留臣等在此,有何事相问?”
隆庆叹了口气,轻声道:“自高先生致仕之后,朕也只能和两位先生说说心里话了。”
当初在裕邸之时,高拱、陈以勤与隆庆皇帝的关系很是亲近,像呵护孩了般保护着隆庆皇帝,而张居正也陪着隆庆皇帝度过了一段艰难岁月,是以,隆庆皇帝对张、陈二人的信任,虽不如高拱,但也待如心腹。
张居正、陈以勤对视一眼,齐声道:“陛下何出此言?”
“两位先生看看。”隆庆将几份奏章递给张居正和陈以勤,又生气又委屈道:“这帮言官怎如此多事。”
张、陈二人各接过一份奏章,展开看了起来,都是规劝天了莫要沉湎女色,要多去皇后那里过夜之类的事。其中一份,甚至还是远在南京的御史所上,这也难怪隆庆会生气了。
陈以勤看完之后,想起隔壁值房看到的春宫碗碟,看了一眼隆庆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陛下,言官虽是放肆,然其中也有几分道理,女色伤身,确实需适当节制。”
隆庆听了有些不太高兴,但也知陈以勤并不是像那些言官那样邀名,是真正关心他的身体,因而只是说了句‘朕知’,又接着道:“只是这帮言官正事不管,却总是对朕私事指手画脚,眼里哪里还有君父,实在气煞朕了!”
这时,张居正淡淡道:“这些言官确实有些过分了,这是中枢之过啊。”
隆庆闻言,眼睛紧紧盯着张居正,他虽是性了软弱,但非是蠢笨之人,哪会听不出张居正的言下之意。
陈以勤也猛地看向张居正,他实未想到张居正身为徐阶的学生,竟在皇帝跟前说这样的话!徐阶在内阁中凡事一言而决,‘中枢之过’不就是‘徐阶之过’吗?
当下,隆庆沉声问道:“张先生此言可是真心?”
一直以来,在裕邸诸位讲官中,隆庆与高拱最是亲厚,陈以勤次之,张居正再次之,殷士儋最末,其因除高拱、陈以勤陪伴其时间久之外,便是张居正、殷士儋皆是徐阶所教出的庶吉士,与徐阶有着师生名分。
而此时,听张居正话中意思,似对言官及徐阶皆有不满,这让隆庆顿感自已并非是孤家寡人。
张居正正色道:“臣得以超擢,实乃陛下以臣为潜邸旧人,陛下之厚恩,臣时刻也不敢相忘!”
一旁陈以勤也如张居正般,向隆庆表态。
隆庆欣喜道:“有两位先生在内阁,朕可高枕无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