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腐烂的死香,夹着死气,缓缓而来。
来人是一个衣着黑袍,脸戴白色面具的人。
那白色的面具仿佛也带有死气,面具无口无鼻,只留着两个孔,露出两点黑光,黑光死气沉沉。
陆拾遗感受到的香气,正是这个人散发的。
确切的说,那不是香气。
腐烂,是因为它就像死人身上的气息。
而来人虽然在白天出现,身上却令人完全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就像一个死去的人,只不过还能走,能动,甚至能开口。
“你就是陆拾遗?”他开了口,就直截了当的问。
花真竟然没有发觉他是从那里走来的,本能的去摸腰间缠着的剑,一只大手按住了她,将她的手臂牢牢抓住。
那只大手很用力。
那是陆拾遗的手。
陆拾遗也没有发觉来人从哪里走来,他之前就留意了很久,发现不了这人的蛛丝马迹。
此前,他只觉得这定然是一个高手。
如今,他发现这是一个可怕的高手。
他如临大敌,却镇定自若,快速的抓住了花真的手,不让她冲动之下动手。
但花真能从他手上的力度体会到他是如何重视来人。
陆拾遗不得不重视来人。
来人的目的是杀他,之前却迟迟不肯动手,那必然另有动机。
他更重视这动机。
尤其来人光明正大的现身,定是有他的用意。
所以,他听到来人这么问,就明白来人现身的目的不是杀他。
至少,目前不会杀他。
陆拾遗点头道:“我就是陆拾遗。”
“很好。”来人的声音也是死气沉沉,不带一丝感情,冰冰冷冷,毫无温度,每一个字就像从嘴里硬生生的挤出来的。
来人又问:“你受了伤?”
他不等陆拾遗回答,便又问:“你会‘周流六劲’?”
“不错。”陆拾遗淡然应道。
“我一直很想领教‘周流六劲’究竟有什么不凡之处。”来人的语气终于有了一点感情,不过稍纵即逝,瞬间就变得像是棺材里里发出的声音,“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你我一较高下。”
花真突然问道:“你又是谁?”
“我是谁?”来人面具上的两点黑光看向她。
花真不由自主的浑身一颤。
以她的功力,哪怕冰天雪地里也不会觉得寒冷,血海里求生她的早已不畏生死。但偏偏来人的眼光扫过来,她的身体条件反射一样的颤了一下。
这是她杀手的本能。
这本能提醒她,来人的可怕之处。
来人这时道:“我是任鬼神,‘不问苍生问鬼神’就是我。本座乃‘鬼隐门’副门主。”
花真心中更是惕然。
“侠客客栈”身为首屈一指的杀手组织,她身为三掌柜,又怎么会对“鬼隐门”一无所知。而这来人竟然是副门主,江湖中人有谁能使是他敌手?哪怕商无崖在此,恐怕也未必能敌。
任鬼神转向陆拾遗,道:“既然你会‘周流六劲’,那必然也知道‘落花流水神功’,本座的功夫也是由‘落花流水神功’而来,门中都道独孤通的‘周流六劲’天下第二,除了‘落花流水神功’天下间没人任何一种功法能够与之相提并论。世间之事,大多夸大,本座心中好奇,很想领教一番。”
花真与陆拾遗听明白了,这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
一个人的心过于争强好胜,遇事就想一较高下,论个高低。
任鬼神一直被“鬼隐门”中视为百年难遇的奇才,习练“落花流水神功”虽然无果,但另辟蹊径,独创“鬼神一指”,至此以来,从无敌手。
“鬼隐门”与独孤通并无来往,但当年独孤通以“周流六劲”名扬天下,创立“藏剑阁”,败于任鬼神之手的“鬼隐门”中人多以独孤通的“周流六劲”反击他。
任鬼神何等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这份言语相激,偏偏独孤通比他早生了将近百年,两人本就不能相比较。梁鸿道之后,“藏剑阁”的不传之功“周流六劲”也失传,也就没有与其后背一较高下的机会。
如今,陆拾遗既然习得“周流六劲”,冷藏锋对其多有赞许,任鬼神便谨记于心。
更何况冷藏锋与其说是让他来处理陆拾遗一事,倒不如说想挫挫他的锐气。他自认陆拾遗不是他的对手,但陆拾遗已经受了伤,如此有些胜之不武,他人亦会嘲笑他。因此,他追踪到陆拾遗以后,看到陆拾遗击杀了三个追踪的暗探,却没有现身出手,就是想等他伤势好了再与其一较高下,让“鬼隐门”中的那些人无话可算。
但陆拾遗仅凭气息就发现了他的存在,又如此戒备,他索性现身,道明来意,待陆拾遗伤势好的差不多时,一了自己的心愿。
而花真一咬牙,突然挣脱了陆拾遗按住他的那只手,腰间的“如虹剑”弹起,剑身崩直。
她还来不及再动,任鬼神一指按在她的肩头,寒意渗渗的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不管你们是否相信,本座希望与陆拾遗公平决斗。”他的似乎看穿了花真的用意,“你不用试探本座的武功,本座出手,一击之下绝不就活口,你的武功接不了本座的半招。”
陆拾遗魂飞魄散。
他虽然正全力戒备任鬼神,不料花真突然就挣脱他,任鬼神竟已神不知鬼不觉的一指点在花真的肩头。
任鬼神这一动,悄无声息,瞬间即至,陆拾遗哪怕凝神戒备着,想要拦截已时不及。
幸好任鬼神并未发力,否则花真恐怕生死难料。
但是陆拾遗的心底却依然亡魂大冒。
以任鬼神如此身手,要击杀他和花真易如反掌。既然任鬼神并未对花真下死手,也许就是存了与他一较高下的心思。
“好!”陆拾遗当即应允,“三天后,我便如你所愿。”
任鬼神收回手,转身即走,也不担忧陆拾遗会突然偷袭。
而花真被任鬼神这一指虽然没有伤到,但心底深知两人无论如何也不是这人的对手,况且陆拾遗伤势未愈,哪怕逃离恐怕也做不到。
而这时传来任鬼神平淡而无感情的话:“三日后我会来找你,希望你不要令我失望。”
人已渐行渐远。
陆拾遗紧张的追问花真:“你怎么样?”
花真收起剑,缠在腰间,忧心忡忡的道:“这人好快的身手,三日后你有把握吗?”
她心底其实明知故问,却抱着侥幸之心。
陆拾遗见她无碍,神色自若的道:“你应该知道我的武功,以我师父的传授,加上‘周流六劲’,江湖中可没人是我的敌手。”
“你勿要唬我!”花真心中郁结着一团气,怒气冲冲的道,“‘鬼隐门’是什么你不知道吗?他是‘鬼隐门’的副门主,天下间还有谁是他的对手。哪怕商无崖也未必与他能够打成平手。”
她又觉得自己语气太冲,深吸了口气,道:“还有三天时间,我传书给我师父,此人怕是难以摆脱,不如联合我师父,我们三人,难道还不是他的对手。”
陆拾遗看着她如此紧张慌乱,心里叹了一下,道:“花真,你放心,既然他要与我一较高低,我便让他得偿所愿。但是,你应该知道‘周流六劲’,乃是‘藏剑阁’不传之功,当年独孤通便以此功独步天下,我习练了很多年,要不然又怎么敢与‘鬼隐门’作对。方才是我故意藏拙。”
花真的目光似乎要看透他的心:“我不信。”
陆拾遗按住她的肩膀,神色凝重的道:“你我相识五年来,我可曾对你食言过?”
“没……没有!”花真躲闪着他的目光,偏过头去,提醒道,“为今之计,你抓紧时间疗伤吧。”
陆拾遗收回双手,点点头。
他不该对花真做这种亲昵的举动,但是为了让花真不在纠结于此事,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花真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低语道:“我一直很相信,可这次……”
这三天,陆拾遗便在客栈里度过。
他在参悟“周流六劲”的功法。
这“六劲”分为“听劲”、“罡劲”、“惊劲”、“破劲”、“化劲”、“反劲”。
“周流六劲”他只练成了一半。
“听劲”炉火纯青。
“罡劲”火候不足。
“惊劲”已臻化境。
“破劲”初窥门径。
“化劲”毫无头绪。
“反劲”一筹莫展。
独孤通的成名绝技,又岂是容易练成的。
他心底最担忧的不是三日后与任鬼神的一战,而是两个人。
一是他的师妹。
虽然花真告诉他,梅冬雪他们如今即将抵达梅剑山庄,一路安然无恙。但是,如今事情涉及到了“鬼隐门”,已经复杂了许多。
二是花真本人。
花真既然能够舍下梅冬雪来寻他,梅冬雪如今在孙小小与陈七冷的保护下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花真的心意他心知肚明。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也无可奈何。
这世上的情爱,总是难以如愿。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有的人不在乎真假。
有的人却极其在乎本心。
陆拾遗在乎本心。
花真亦在乎本心。
她本冷静,沉着,如今为了他的安危,却甘愿拼死试探任鬼神的武功。
花真陪同他在客栈里住着,怕是存了同生共死之心。
他若败,必死无疑。
他想胜,几率极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