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值,瑟瑟兴冲冲地跑回屋子,把今天买的镯子并钗子给周嬷嬷和翡翠送去,客套了几句回来,又将今天给燕草买的小玩意全都兜给她,直把燕草看得惊叹不已,两人又笑又闹,直到隔壁的秦桑找了过来,狠狠发了一顿脾气才罢休。
“瑟瑟,你可真是命好,去了书房伺候不说,世子还能带你出去玩,还见到了废太子妃。”燕草将玉佩放在灯下细瞧,那玉通体无杂质,莹润有光,其上“琅嬛”两个小字更是可见飘逸空灵,风华自足。更难得的是能将这两个字刻得那么细致小巧,又不损那字的风骨分毫。
瑟瑟也托腮看那玉。写这两个字时太子必定是意气风发的,也许太子妃也在旁抚着肚子柔柔地笑,对肚里即将来到的小郡主充满期待。挑玉时必是慢慢摩挲,再三斟酌,只想将最好的东西送给这即将出世的孩儿。刻字时便聚精会神,精雕细琢,唯恐伤了那玉一毫,将那一腔爱意凝铸于其中,浓缩成这包含期望的两个字。
琅嬛。钟天地之灵秀的女子。
三皇孙最后叫了什么呢?她好似从未听人说起过,关于他的故事,仅仅止于与乳娘拥着被那场大火吞噬,化为焦炭。
太子妃当时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她想到那双波澜不惊,眼含笑意的双眸。周家人都有一双漂亮的凤眼,但太子妃又与周氏和林怀瑾不同。那是一双包含沧桑,阅尽千帆却淡然看过的双眸,同周氏那种深闺中的锐利与林怀瑾那少年人的温润朝气不尽相同。
她摇摇头。不能再想了。燕草已经躺下,发出匀称的呼吸声。瑟瑟却辗转反侧,最终披衣起身,推开了门。
毕竟已到了冬天,白日里再是暖和,到了夜晚也是呵气成雾。她却恍然不觉,站在天井里,看着四四方方的天空。哪里的天空都是四四方方的。外院如此,集晖院如此,觉明寺如此,囚禁废太子妃的地方也是如此。
值夜的小厮打着盹,头一磕一磕的。明月当空,月华如缎,清冽的空气中暗香浮动,她贪婪地翕动鼻翼,想要让这清香的味道消散掉她心中的烦忧。不知废太子妃如何了,她能不能从那个角门逃出来,带着大皇孙偷偷离开呢?
瑟瑟深吸一口气,手向虚空里抓去,风从指缝漏过,留下丝丝寒凉。自从来了集晖院,添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复杂情绪。就连燕草,也有些变了。
她站了一会儿,只觉无处可去,好似被困在了这一方天地中似的,心里憋闷非常。
“这大冷天儿的,你发的什么疯?站风口上,当心明天闹了病。”燕草披衣站在门口,鼻音厚重。
瑟瑟转头看她:“吵醒你了?”月光下,她垂落的头发在脑后松松挽起,寒风吹来,她伸手绾发,皓腕玉容,在皎月之下宛若仙子,飘飘御风,遗世独立。她微微一笑,眉目之间有些熟悉,却一时说不出像谁。
燕草却是一愣,抓着衣襟的手越掐越紧,直到剜得掌心疼,方才察觉。瑟瑟从她身旁飘然而过:“快些睡吧,明日你还要当值。”眼角瞥到远处世子的卧房,一明一灭,好似还燃着烛。
燕草躺回炕上,却再也无法入睡,大睁着双眼,等着枕边瑟瑟买的珠花。那珠花上的蝴蝶做得轻薄逼真,随着她的呼吸颤颤巍巍,看起来异常脆弱。
第二日一早,燕草顶着两个黑眼圈挣扎着爬起来,再看瑟瑟,依旧是挽着双丫髻,一脸懵懂,仿佛昨晚的风华是她睡迷了眼。草草收拾两下,到了林怀瑾屋里。林怀瑾刚起,正由碧丝服侍着穿衣。她赶忙支起炕桌,示意婆子摆饭。翡翠捧着个灵芝玉兔纹长穗玉腰佩进来,跪在地上给林怀瑾系了,觑他颜色,道:“世子昨夜没睡好么?瞧这脸色差的,要不今日就跟夫人告个假,不去书院了。”
这院里如今也就翡翠敢对林怀瑾这么说话。燕草心里酸溜溜的,却又忍不住瞟了一眼林怀瑾,果见有点脸色不好,只一双眸子清亮,不似没睡好的样子。林怀瑾收拾停当,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直看得燕草红了脸。
林怀瑾摆摆手:“不必,没得让母亲担心。”言毕安静用饭,燕草一边布菜一边偷瞄,脑子里却鬼使神差地冒出来昨晚瑟瑟月下独立的一幕来。
林怀瑾用过饭去了学院,甫一出门,碧丝便一脸讥讽地对燕草道:“瞧瞧,这眼下乌青的,莫非还没到春天,野猫就开始叫啦?”
燕草“啐”了她一口:“叫不叫的都跟你没关系,还不知道您这老铁树什么时候能开朵花儿呢!”
“哎哟,你当谁整天跟你似的,满脑子的男人?”
翡翠听她们越说越混账,忍不住打断:“都说什么呢?这还在世子屋里,就满口污言秽语的,回头叫人听了,别来找我哭,我可谁也保不住。”说罢,一甩帕子清清冷冷地去了。碧丝嫌弃地冲燕草翻个白眼,追着翡翠去了:“姐姐,可不是我没事儿找事儿,你瞧她那妖妖娆娆的样子……”
燕草羞愤得泪水直打转,冲回屋子里,趴炕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瑟瑟整理了书房回来,看燕草哭得天昏地暗,吓了一跳,赶忙拉起来给她擦眼泪:“这是怎么了?碧丝又欺负你了?”
“总有一天,我要她好看!”燕草切齿道,通红的眼睛转向瑟瑟:“瑟瑟,你说得对,这院子里只有咱们两个相依为命,你若是嫁了,我就一个朋友也没了。”说罢又“呜呜”哭起来。
瑟瑟忙上前安慰她,绞了帕子给她擦脸:“快别哭了,脸都哭肿了,我还不嫁呢,你嫁了我再嫁,好不好?”
燕草抢过瑟瑟的帕子擤鼻子:“还是算了,总还是希望看到你过上好日子的。之前我跟你说的赵管事的儿子你打听了没?”
瑟瑟有些为难:“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燕草眉头一皱:“怎么了?”
瑟瑟不敢在她面前说别人坏话:“我这样的,人家也瞧不上。”
燕草眼珠一转:“跟我娘一起当差的王婆子,她家里有个侄子,听说也蛮好的。”
瑟瑟叹了口气:“再说吧,我才九岁,还小着呢,等我大些再让你娘帮我看。”
燕草看看她那稚气未脱的身形和不开窍的样子,心里略略舒坦了点,到底不好意思告诉她碧丝说了什么,只拉着她说些闲话,又将她娘偷塞给她的小点心拿出来分给瑟瑟,两人没一会儿又开开心心的了。
晚上林怀瑾看书,瑟瑟在一旁续茶水,德生神秘兮兮地捧着手跑过来:“瑟瑟,给你这个。”
瑟瑟接过来,只见是个金镶玉的珐琅盒子,上面绘着一个穿得极少的女性,丰乳肥臀,慵懒地躺着。这画的奇妙之处在于这女子的眉眼罕见,头发画得黄黄的,那眼珠子竟是用的碧色点上的。不仅奇道:“这是什么?”
“这是西洋来的玩意儿,据说里面放的东西能让人精神百倍,便是昏迷的人闻了也能立时醒来。”德生给她打开看。
“你从哪找来的这东西,你可真厉害!”瑟瑟乌溜溜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一脸崇拜。
林怀瑾在旁边咳了一声,德生立马道:“世子爷今天去书院时,路过咱们府上开的百宝阁,那掌柜的很是热情,说是来了新的玩意儿,非拉了世子爷进去给老太太和夫人挑点东西,世子爷见这个稀罕,就带回来给你了。”说罢愁眉苦脸立在当地,瞥了林怀瑾一眼。
瑟瑟稀罕得紧,却不敢拿:“便把它放在书房里吧,世子看书的时候若是困了还能闻一闻。”
林怀瑾又劝了两句,瑟瑟只坚持不拿,便有些失落地将它置于案头,却看瑟瑟很是喜欢,换茶磨墨的时候总忍不住看两眼摸两下,又觉得开心起来:“下次休沐的时候,我们再去李记吃汴京烤鸭,快到年根了,街上多了许多小摊小贩,很是热闹。”顿了顿又道:“姨母与你很是投缘,想是她总想要个女儿却没得着,见了小女孩儿总是特别欢喜,转了年有时间咱们再去看她。”
瑟瑟闻言雀跃不已,已经开始盘算着要给废太子妃带点什么见不着的东西才好。德生却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自林怀瑾上次不告而去檀香山,周氏已经将那马车夫狠狠训斥了一番,革了半年月银,若还敢有人带林怀瑾去檀香山,那可真是不想在安国公府待着了。
再看看懵然无觉的瑟瑟,德生觉得这世家公子的眼光还真是与众不同。相比起来,德生更喜欢燕草那样娇滴滴,看人就带三分艳的姑娘,但他娘却更喜欢翡翠那种稳重踏实不多言的,不敢奢望翡翠,便从一众小丫头里到处拿翡翠比着找。他也能理解他娘审美,但是世子爷这口味就不太一样了。大概吃腻了山珍海味就想吃点咸菜疙瘩换换口吧,德生如是想。
被视为咸菜疙瘩的瑟瑟满脑子只有她攒的月例还剩多少钱了,买点什么带给废太子妃。
但直到临近年根,檀香山之行也没能实施。林怀瑾每逢休沐就会带着瑟瑟与德生出去逛逛,但每次林怀瑾待要去檀香山方向,便不是马车坏了,就是家中有事要林怀瑾赶回。几次下来,两人都品出味儿来,相比林怀瑾的愧疚无奈,瑟瑟倒是觉得无所谓。毕竟废太子妃身份敏感,就算是从角门走,也难保去得次数多了给她招来什么祸患。
悟通和尚看起来虽不着调,但他的话便如一颗强韧的种子,埋在瑟瑟干涸贫瘠的心田,悄悄生根发芽,偶尔冒出来刺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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