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晖院。
一听这名字,便知这里的主人极得重视。
实际上,这主人也确实皎若初阳,极尽天地美好。
这是她所见的,林怀瑾最好的时候。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已经脱去了稚嫩,一双颇似周氏的凤眼黑白分明。他就那么微笑着站着,连正午的太阳都未能遮住他分毫光芒。她蓦地想到二丫那句话,世子颇具周大郎之风,而周大郎,是多少少女的梦中人。她扭头看看二丫,发现二丫已经痴了。
过了许多年,瑟瑟再回忆起他时,这一幕依旧刻骨铭心。彼时,他还是个青涩的少年,带着贵族子弟的自矜,笑容纯粹干净,不惹尘埃。世上的一切美好,好似都在他的身上。而她也只是一个每月五百钱的小丫鬟,为吃饱穿暖而满足,为提到八百钱的月例而开心,为见到恩人而激动,而惊艳。
林怀瑾上午去书院,下午有安国公从行伍里请的武士教拳脚骑射,在院里的时候很少,等闲见不着林怀瑾一面。倒是二丫——如今被赐了名作“燕草”——时常能碰到林怀瑾,于是每日眼冒绿光地跟瑟瑟聊林怀瑾的事情便成了常态,对从前那些“机灵俊俏”的小厮也不屑一顾了。
“咱们府里明明请了西席,世子却要去那么远的书院读书,回来用两口饭就要去练骑射,也太辛苦了些。”燕草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跟瑟瑟嘟囔。
“瑟瑟,你去大厨房里把咱们今日的饭端来,路上快着点,上次都半凉了。”碧丝推门进来,居高临下地瞥了两人一眼。
燕草被碧丝的眼神一扫,脸色立马阴了下来:“这明明是绿枝的活儿,凭什么又让瑟瑟做!”
“哟,怎么,我使唤不动你,还使唤不动她了?你们既在这院里当差,有活不做却在这闲磕牙,大家都是丫头,绿枝做得你便做不得了?”
燕草跳了起来:“你们今天让瑟瑟跑大厨房,明天让她去外院跑腿,后天又让她浇花喂鸟,瑟瑟把绿枝和秦桑的活儿都干了,她们干什么?”
瑟瑟急忙按住燕草,朝碧丝笑道:“知道了,碧丝姐姐,我这便去了。”
碧丝冷哼一声,转身出门,用两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燕草气得说不出话来,瑟瑟连忙劝她:“好姐姐,你若真生了气,那才是如了她的意。不过是跑腿而已,对我来说不算得什么,还能活动活动,强身健体呢。”
燕草瞪她:“你倒是个好说话的。”
瑟瑟笑道:“只是不值得因为这点小事跟她生这个闲气罢了,我先去拿饭,回来再跟你细说,你到时候听听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见燕草点头应了,她才去了,路上倒是不紧不慢的,并未像碧丝嘱咐的那样匆促。
已近晚秋时节,风吹落了一地黄叶,瑟瑟停下脚步,看着远处一行灰扑扑的鸟排着队飞过。天空那么大那么远,远远超出这片院墙,那些鸟儿羽翼舒展,端的是潇洒自在。她眯着眼抬头看它们的身影消失在灰瓦之上,再低头看到这一地破碎的黄叶,心里第一次有了些伤感。她忍不住摇了摇头,想把这缕愁思赶出去。
一座小院,便是一府的缩影。世子的院子都这么混乱了,可见安国公府也不过是败絮其中,勉强维持着安定有序的样子而已。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攒点钱,万一哪一日国公府倒了,或是被赶出国公府,也能勉强凑合些日子。
拿了饭回来,快走到院门口,她加紧了几步,微微有些喘,好像一路都在赶似的。绿枝不知道从哪里玩回来,正拉着秦桑说话,见瑟瑟回来了,撇了撇嘴,接了饭盒,不咸不淡地谢了她一句,瑟瑟笑眯眯地受了。
倒是秦桑打开食盒看了一眼,翻了个白眼:“看你气喘吁吁的,还以为今天能吃上口热饭呢。”
瑟瑟看了一眼绿枝,绿枝还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赶紧对秦桑说:“快吃了吧,下午还得去园子里摘些桂花。”
每年秋日,府里都会让小丫鬟们去摘些桂花送到大厨房做成桂花糕、桂花酒和桂花藕粉,世子要吃的食材自然要院里人摘的才干净。摘得多了,还能让大厨房里的人多做些,她们也能沾沾光享点口福,每年去摘花的丫鬟都对这事很上心。
况且,每年借着摘花,丫头婆子们聚到一起,平日里接触不到的人也能聊上几句,打探许多消息。故而摘花虽然是件辛苦活,绿枝和秦桑也是不想带瑟瑟去露脸的,用她们俩私下里的话说,丢人。
秦桑果然不再说话,埋头吃起饭来。瑟瑟冲绿枝笑笑,回屋用饭。
才刚扒了两口,碧丝又找了来:“今日绿芙蓉和墨菊开得好,你去摘些摆到府里的厅堂和穿堂去,也算咱们世子的心意。”
燕草“霍”地起身,指着碧丝骂:“瑟瑟给你们送完饭才吃了没两口,你又来喊她跑腿,这院里的人都死绝了吗?连个饭都不能让她吃安生?”
碧丝阴阳怪气地道:“这院里谁不吃饭,谁不在忙,绿枝和秦桑也就吃了两口就干活去了,你们吃得慢也怪得着我?”
燕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谁不知道你们个个无利不起早,什么忙得就吃了两口饭,我看是赶着献殷勤去吧!让瑟瑟去厅堂和穿堂这种又远又没人的地儿,你们怕是急着去夫人老夫人屋里卖好呢!”
瑟瑟看碧丝一脸不怀好意的样子,句句挑衅,知道她就是想把燕草激起来,闹大了好让她们受惩,忙放了饭把燕草按住,应了声好。碧丝见燕草被按住,轻蔑地“哼”了一声摔门去了。
燕草脸一阵红一阵白,冲瑟瑟嚷道:“你做什么答应她!我替你不平,你可倒好,应得那叫一个痛快,也不怪人瞧不起你!”
瑟瑟忙安抚她:“好姐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为我不平,快别气了,她就是想把你激起来大吵一顿,然后才好让夫人发落咱们,你若真跟她吵,那才是中计了。”
燕草眼圈一红,给她布两筷子菜:“我哪里不知道她这些坏心眼儿,我就是看不过她总在吃饭的时候让你干活,这都好多次了,她就是故意的!你先别说了,先吃饭,赶紧多吃两口。”
瑟瑟心里感动,笑眯眯地扒饭:“好好好,我再吃两口,反正厅堂那边也没人,早两步晚两步都一样。”
燕草心里顺畅了一些,又见瑟瑟放了碗说:“姐姐,你觉得现在院里是个什么情形,我俩可好过?”
燕草沉默了一会儿:“她们一直在这院子里当差,早就彼此熟悉。我在府里没什么根基,来了就进了世子屋里,你又……没有父母兄弟,身份不明,她们便瞧不上咱们。”
瑟瑟站起来拍拍她:“我们现在势单力孤,倒不如顺着她们,既让嬷嬷挑不出错来,还能助长他们的气焰。你别忘了,这是世子的院子,夫人断容不得院子里乱成一团。你若是跟她们吵吵嚷嚷,说不定哪天被赶了出去,倒让她们开心。她们若是因咱们驯服而得意,变本加厉,夫人也不会姑息,你且看着吧。”
燕草眼睛一亮:“瑟瑟,你可真聪明,这就叫……叫那什么!舅舅这大,必有所忍!”
瑟瑟听不懂:“什么意思?”
燕草一本正经:“大概是说要当舅舅的人必须要忍人所不忍吧!”
瑟瑟哄她:“姐姐你可真厉害,这都知道!”
燕草脸红:“我都是跟世子学的。”想了想又闷闷地道:“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以后我尽量忍她们,适才不过是看不过她欺负你。”
瑟瑟见她听了进去,很是高兴:“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可我却不想见你落她们的打算里。我们慢慢来。”又哄了燕草两句,这才去了。
秋日里天高风闲,令人感到舒朗。瑟瑟一路走到厅堂,却见门口立着两个面生的小厮。瑟瑟耳朵尖,听得厅堂中一个男子说:“有一个接生的婆子无意间被护国公的人看见,已被人逮住了,押进了大理寺,只怕……”声音渐低,听不分明。
瑟瑟凑近门口,忽听厅堂内摔碎茶盏的声音,伴着暴怒的人声:“目中无人的东西!怪道他最近一脸春风得意!”瑟瑟吓了一跳,赶忙将花交给小厮,生怕触了霉头。临走又听到当前说话那人隐隐约约道:“不如我们这几日上道折子,提醒一下皇上关于流放的事……”
瑟瑟知道自己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不知道小厮一会会不会报给屋内的人,脚下生风,飞快地离开了厅堂。
一路脚步不停,步履飞快,直到看到院门,才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这一慢下来看四周,就发现了林怀瑾远远地从对面走来,身边没带小厮德生,神色有些恍惚,似在出神。
这是瑟瑟来到集晖院之后第二次见到林怀瑾,落日的余晖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雾蒙蒙的光晕,他玉般的脸庞埋在这片光晕中,柔和却又寂寥。
不知为何,瑟瑟不想见到他这种神情。他应该是天之骄子,被人围绕着、称赞着,鲜衣怒马,恣意风流。不等思考,她的身体先动了。
“世子。”她上前恭谨行礼。
林怀瑾的思绪被她打断:“是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她有些意外,没想到他还记得她,高兴地笑了:“府里花开得正好,便替世子送了一些去了厅堂。”打着他的旗号,被发现了说不定不会受太多罚。
林怀瑾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却没有动,似乎想就这么站着。
瑟瑟觉得有些尴尬,他不走,她也不能走,想了想,干巴巴地问:“世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林怀瑾好似没听懂似的,“嗯”了一声,又陷入了沉默。
两个人干站了会儿,瑟瑟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脱身,突然听到林怀瑾问:“天下会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吗?”
瑟瑟一愣:“奴婢不知道,奴婢没有家人。”
林怀瑾也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不是在问你,对不住。”
他这一笑,有如春风拂面,冰雪消融,整个人都变得温润起来。瑟瑟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上次拜见他时,他也在笑,但是那笑容淡远优雅,带着一股疏离。
林怀瑾恢复了正常,抬腿往院子走去,瑟瑟退后一步跟在后面,回味着他刚才的笑容,自己眼角眉梢也盈满了笑意。
走了两步,林怀瑾又停下:“心自玉上德,人从书里乖。当初我给了你‘瑟瑟’这个名字,望你心如琬琰,以后你就在书房里伺候吧,也跟着读点书,识几个字,以后的路好走些。”
在书房里侍候,月例能涨到一两,省吃俭用的话,到她嫁人,也能够攒下十几二十两了。而且,如果她能够识字,那么即便没有家人,将来配个小厮也不会被人太过嫌弃。
瑟瑟眼睛一热。
她自觉已看尽人世冷暖,做乞儿时,也有人可怜她,赏她几个钱或是吃食,但也不过一时之热。从未有人像这样,认真为她考虑、为她打算,没有缘故,只为她好。
这样美好的少年,有谁会不爱呢?
天下,会有不爱这少年的父母吗?瑟瑟心里突然一紧。
她眨眨眼,将眼泪憋回去,抬头看向他,面露微笑:“谢谢世子。”
一如他赐名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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