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站着的果然是付队长,一个中等身材的黝黑胖子,满脸的笑意,一看叶慎这样一幅形容,哎哟一声道,“叶老弟,我来得恐怕不是时候啊!”
叶慎露出个略显勉强的笑意,“哪里哪里。付兄说笑了。请进!”
两人走进房间,叶慎理了理衣裳,这才笑道,“付兄不是在住院治疗胃病吗?怎么今日到这里来找我了?”
付新明摆摆手,苦着脸道,“说起来,我这胃病不就是忙出来的?我们这个差事呀,可是没日没夜,不许病不许灾的。今日一早上头便打了招呼,说发现了共产党在附近活动,叫我务必带着兄弟们抓到人。我只好出了院,先办案了。”
叶慎笑道,“这能者多劳嘛,可见付兄是警察厅的中流砥柱,不可或缺了。”
付新明哈哈一笑,“叶老弟才是商界的中流砥柱,年少有为,叫我汗颜哪!”
叶慎也笑道,“不过靠着祖荫混饭吃罢了。旁人说一说倒还能见谅,付兄这样说可没什么意思了。”
付新心里倒觉着叶慎说得是实情,叶慎说出这样实在的话,可见叶慎对他还算亲近,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听说你到上海有两日了,怎么也不来瞧瞧我?要不是我听说你在这里特意上门,你就打算和我不见面了?”
叶慎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住院休息,怎么还好意思打扰?再说,如今你的职位——去瞧你的人还嫌少么?”
付新明嗐了一声,“便是旁人都来了,也比不上自家兄弟嘛。”付新明说了一句,又皱眉道,“对了,你怎么住到这个酒店里来?你知道了吧——我们的人怀疑那共党就藏在这个酒店里,如今这里可封锁得连苍蝇也不能进出了。”
叶慎苦笑道,“我也是前面才知道的。我来南京无非就住这两三个酒店,谁知道这次的运气竟这样坏?”他顿了顿,凑近付新明低声道,“你看小弟还赶着回上海,能不能通融通融?”
他不过是试探一句,并不指望付新明能痛快答应。毕竟付新明虽很有些权力,却也不能只手遮天。何况这样说才符合叶慎的脾气,他一向特权享受惯了,怎么会甘心被圈在这里?
付新明一双小眼睛忽闪忽闪,嘬着牙沉吟道,“不是哥哥不肯帮你,只是这事不好办哪!”
叶慎笑道,“付兄总不是怀疑我是共产党吧?”
付新明忙道,“老弟莫要乱开玩笑!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可既然上面下了封锁命令,我也不好违抗命令呀。”
叶慎看他这样,妥协地叹口气,有些无聊地打个哈欠,“待着倒也无所谓,只是实在太无聊了些而已。就算不能回上海,让我出去跳跳舞喝喝酒也行啊!”
付新明闻言,眼珠一转道,“若是你想出去玩个一时半刻,倒也不是没有法子。”
叶慎一听来了神,“怎么说?”
付新明小眼睛里闪着狡诈的光芒,哈哈一笑道,“叶老弟可不是一般人,就是问话,那也是带到警察局好吃好喝伺候着问话,总不能像其他的住客一样的待遇吧?”他压低声音凑近叶慎,“我们用个障眼法出去,等上了兄弟的车,自然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啦!”
叶慎点点头,欣然道,“此计甚妙!甚妙呀!”又笑着道,“那今晚小弟做东,我们好好喝几杯如何?”
“好!”付新明爽快地应了一声,“那我晚上再来接老弟一趟,我们不醉不归!”
说着,他站起身来,“我还有些公务,就先告辞了——”
还未等叶慎松一口气,里间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呻吟声。
叶慎瞬间就明白过来,一定是贾雯心苏醒过来吃痛不已,发出了声音。他心里一沉,转脸看向付新明。
付新明一脸狐疑之色,道,“叶老弟房里还有旁的人?”
叶慎强作镇静点点头,面上有些尴尬,“这闲着无事,我就邀了一位朋友——”
付新明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屏风后走去。
“哎呀叶少——”屏风后突然传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你怎的还不回来?”那女人娇笑一声提高声音,“难道我打个盹儿的工夫,你就又跑了不成?”
叶慎还未从听见声音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一个裹着他的睡袍、风情百转的女人从屏风后走出来,正是躲在卧房里的商煜城。
她见房中有客,似乎吃了一惊,连忙随手抓起睡袍的前襟,神情有些不大自然,“叶少在会客呀,打扰了。”
说完,她朝着付新明微微颔首,一扭身又回了里间。
付新明一看到商煜城,眼神如同钉在她身上般,直到商煜城转身走了,才依依不舍地转头看向叶慎,小眼珠里闪着淫邪的目光,带着羡慕的口气,点着头道,“叶少真是好福气呀!”
叶慎一脸尴尬地笑着,“哪里哪里——”
付新明压低声音,“这么漂亮的女人在房里待着,老弟还想出去喝酒?要是我呀,恐怕连床也不想下!”
叶慎干笑两声,没有说话。
付新明手指着他晃了晃,“你呀!”哈哈笑着出了门。
叶慎关上房门,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走到屏风前,犹豫一下,轻轻敲了敲屏风,“商小姐。”
“进来吧。”商煜城很快应了一句。
叶慎走进里间,商煜城已经重新穿好了衣裳,坐在梳妆台前整理着披散的头发。
叶慎看着她沉静的侧影,再想起方才她妖娆的模样,一时恍惚起来。
“怎么样?”商煜城从镜子中看了他一眼,“没事了吧。”
叶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忙答道,“嗯。他已经走了。”顿了顿又道,“方才幸亏你急中生智,否则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商煜城挽好头发站起身来,“你不用感激我。若是让他发现了雯心,我也很难脱身,我不过是帮自己罢了。”
商煜城的话让叶慎没来由的不太痛快,他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上前查看贾雯心的伤势。
贾雯心依然双眼紧闭,面白如纸。叶慎担忧地看着她的脸色道,“今晚我和付队长出去,会想办法脱身片刻,买一些需要的药回来。”他抬头看着商煜城,“恐怕今晚还要麻烦你照顾她。”
商煜城点点头,“我知道了。”
叶慎感激地笑了笑,然后坐在床上,拍拍身边的位置,道,“坐吧。”
商煜城犹豫一下,坐到他身旁。
叶慎扭头看她一眼,“你这么聪明,并不太好骗,我也不打算骗你。我的身份——我不能告诉你。希望你理解,并且帮我保守秘密——”
叶慎说完,又转头看着商煜城,仔细看着她的神色。
商煜城的脸上却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沉默半晌才问道,“若是我不肯答应呢?”
叶慎知道商煜城这么问,不过是间接地获得她想要得到的答案。如果叶慎的身份是正面的,那么无论商煜城怎么做,也不至于到伤害她的地步。反之,如果叶慎的身份是正义的对立面,那保守秘密是第一要务,他便可能对商煜城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甚至于威胁她伤害她。
叶慎想了想,道,“我的性命并不要紧,只是我的身份事关紧要,还请商小姐务必答应替我保密。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是什么身份,我绝不会做任何伤天害理、有违道德的事情。”
商煜城看着他郑重的表情,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道,“我并没有要将你的秘密公之于众的打算,这一点你尽可以放心。”
叶慎得到商煜城这样的回答,不禁松了口气,微笑道,“商小姐的人品,我一向是放心得很。”
商煜城微微一笑,“也不尽然如此放心吧?”
叶慎见商煜城不留情面地戳穿她,也并不恼,笑了笑没有说话。
商煜城突然又收敛了笑容,“你既然不肯安分守己地做这个叶家的大少爷,想必你认为所做的事情一定很重要,既然如此,就要百般小心才是。”
叶慎见商煜城这样郑重嘱咐,知道她是真心如此,便也认真地点点头。
此时的商煜城,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如鲠在喉,仔细想一想,却觉得除了劝一句小心之外,并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只好静坐了片刻,站起身来,“我先回去了,若是有事就到我的房间找我。”
叶慎点一点头,“有劳了。”
——
回了房,商煜城倒了一杯清茶喝了些,认认真真地理了理思绪。
回忆以往的种种,基本可以判定叶慎是共产党无疑了,贾亦心也应该如是。他们在上海担负着隐秘的任务,甚至包括此次的南京之行——
可是如果叶慎担负着秘密的责任,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一个与政治毫无关系的女人这样感兴趣?
商煜城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原因,轻轻揉了揉额头,举杯喝茶。
大概是想得入神了些,她竟有些恍惚地将茶水泼到了衣襟上。商煜城急忙站起身来奔向洗手间。
匆匆清理了一番,商煜城往镜子里望了一眼,胸前的茶渍已经看不出,只余下一片湿迹。
她的眼神往上看去,看着镜中自己的脸。
苏静瑶的容貌生得很好,便是后来出了车祸做了手术,改变了的容貌也丝毫不逊色于以往。这样的脸对旁人或许是上天的恩赐,可是对于她而言,却是她不幸的开端。
商煜城苦笑一下,垂下眼睛,不管她愿不愿意,这幅容貌还是引来甚多追求者,叫她苦恼不已。这样想来,叶慎大约也是如此,不管政治立场和精神追求如何,对美丽的异性总是抱有好感的,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也算不得什么。
也许是因为五年前的遭遇,商煜城对试图亲近她的男人有本能的抗拒,如果怀着正当的理由倒好,若只是出于男性对女子的好感,她往往避之不及。
而叶慎算得上是个异类,他一开始便屡屡当面夸赞商煜城容貌美丽,私下却总对商煜城怀着戒备。可正是因为如此,却反而与商煜城不知不觉走得近了许多。
如此看来,叶慎一来因为同情苏静瑶,二来多少因为自己到底是个容貌过得去的女人,因此便对自己屡屡施以援手。既然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商煜城的心里坦然了许多。既然他对待自己好些完全是私人的原因而无其他,自己还是与他保持距离的好。否则他日,她又该如何回报呢?
而此时的叶慎,心情却难以平静。
他知道商煜城已经猜出了他和贾亦心的身份,这会不会是一件危险的事?
虽然商煜城南京之行的目的已经查清楚了,可是商煜城在国外的经历调查还没有结果,同时商煜城与高仓月的来往又是事实清楚不容否认,她的身份疑点还没有完全排除,这不由让叶慎暗自担忧。
可是他的怀疑却并不是他不安的原因。
从他认识商煜城那天开始,他已经见过了她许多种不同的面孔,可是却从未见过今日那娇艳柔媚的样子。
如果她心中不曾背负许多,她或许就应该是这样,狡黠的,温柔的,魅惑而略带天真的模样。
叶慎想起霍老二口中那个不知所踪的孩子,心中不由涌出一丝心疼来。他此刻无比地理解商煜城,如果叫她忍住这母子分离的痛楚,她如何还能无忧无虑地笑、又如何对这世界抱有温柔的感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