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镌刻永恒(1 / 1)

楚天成静默地坐在值班室,抱胸沉思。这事一定与医院内部的人员有关,这个人清楚知道手术时间,知道利用他和安如的特殊关系作掩盖,让送饭变得顺理成章,并且应该还与他有过节,否则为什么要让他被牵扯其中呢?让他被牵扯,对谁有利?他在心里一一排查。

蔡副主任,那个和事佬?他一向谨小慎微,这种事怕是真没胆量干的。

科室其他几个副主任医生?这些人虽然经常合作手术,但平时接触却不深,偶尔玩笑几句,泛泛之交的同事关系,恐怕还不至于让人家费心思去谋划这一出。

同级的医生里,他只和张学玮走得近,亦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更无可能性。

冯主任?这个心外的元老,刚开始是挺瞧不上自己,现在反而经常指点一二。除了学玮,对他算是真上了心。而且他脾气倔强耿直,极其看重业务能力,这样的人怎么屑于用卑劣手段害人呢。

不是在心外,难道,往远……,能接触的人,也就卢副院长和安院长了。老卢可是他的导师,也无矛盾。倒是安院长,与他矛盾颇深,医改问题,争执不断;安如的事,又雪上加霜……

张学玮查房回来,单板架往桌上一撂,打断了他思绪。他一屁股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皱着眉,“你小子到底得罪谁了?我看见你留的那个条时,还觉得特可笑呢。愚人节早过了。”

“嘘~”,楚天成用眼神示意内间,“小小刚睡下。”

“什么?”张学玮有点不可思议,“你怎么把她塞在值班间啊?”

“太晚了,她一个人回家我也不放心,就在这儿将就一晚吧,明早我顺路送她。”其实刚才吃过饭并不晚,十点来钟,可楚天成腻歪着苏小小说话,好几周没见了,舍不得她走,这一腻歪就过了时间。

张学玮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我去隔壁间,你也甭寻思了,去躺会儿。”

张学玮走后,楚天成去ICU巡视了一下病患。一个约莫五十出头的男子,素衣静面地趟着,尚未清醒,天成仔细端详半晌,确定对此人毫无印象。

展元均见他出来,一拍他的肩,“你放心,楚大夫,我们二十四小时监护。”

楚天成看着展元均,眉头紧锁,目光恳切,道:“你能不能给我交个底,这人到底是谁?我只是想弄清楚为何我会被牵扯其中。”

展元均拖他走出离同事十几步开外,才低声说:“是个正在接受内审的局里干部,提审不久就突发了心梗,省里挺重视的,本来要送就近的市第一医院,后来说省院心外实力最强,就送你们这里来了。要不是你反映的这个情况,我恐怕还不会接手这事,不属于刑事案件。”

楚天成轻轻摇了摇头,“省院心外在专科中排名第一不假,但从这种突发情况考虑,抢救时机是关键,事情并不一定这么简单。”

“你是怀疑送省院这事有预谋?”

“这点很明显,送我们这儿就是让他来送命的,一定是有人蓄意策划。”

“我已经安排调查此事了。”

楚天成会意一笑,作为一个干了十几年刑侦的大队长,展元均当然早已分析到此事的关键所在。

“说到这事,连我都不得不佩服你。一盒普通的饭,能让你如此警觉。”展元均对楚天成的敏锐极其赏识。

“干外科医生这行,本来就是个胆大心细的活。”楚天成一笑,他心里一直存了表哥当初慎重的告诫,医疗纠纷不可不防。

“哦,”展元均突然一笑,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这也就难怪你对苏小小有所怀疑。”

这突然不搭边际的话把楚天成弄得莫名其妙,一丝不解地看着他。

展元均提醒道:“怎么,你不记得了?我可帮你惦记着呢,你不是怀疑她身世不明吗?我今天闲着无事,特意和她聊了家常。依我看,她应该没啥问题。”

像是为了证实他的结论,展元均继续说道:“我今天可是特意用了套测谎的流程对她,观察了小丫头的表情和语气,真是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你也别老疑神疑鬼的了。”

元均哪里知道,那孩子挺会演戏的,随了她妈。而且这么多年了,总有父母提醒,渐渐也成了习惯,越变越谨慎,听到聊从前的事,她就用组织上那套说辞,说着说着,假话也说成了真话,连自己都快相信了。

楚天成默默点点头,表情平和,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拍了拍展元均的肩膀,算是致谢,辞了元均,沿着住院部一条空空荡荡的长廊悄无声息地回值班室。

简夕稚嫩明艳的小脸和苏小小清秀娇羸的脸,在他脑海里重重叠叠,反反复复,虚幻难辨……简夕走了,是个白纸黑字的事实,是他自己一直不愿接受,凭着几分相似的眉眼,几点相似的爱好,非逮着蛛丝马迹寻找心理慰藉。

如果换个角度思考,其实两人差异挺大,简夕开朗活泼,热情洋溢,直来直去,明媚得如四月的春光。苏小小心思缜密,沉静内敛,迂回婉转,娴静得如月夜的芳华。更重要的是,两人在演出的张力上也大相径庭,简夕虽小,却有气场,锋芒耀世。苏小小平和低调,韬光隐晦,似乎不愿张扬,到底是不一样的两个人。

*

苏小小睡得并不踏实,迷迷糊糊中似乎觉察到有人在自己身旁落座,但因为困狠了,实在疲乏得不想睁开眼睛,心里静侯半晌,并无动静,又倦怠地睡去。可她不知道,身边的人正沉静而专注地望着她。屋里窗幔半开,柔水的月光洒在床脚,静谧而恬淡。

楚天成静静探下身,在她素白的面颊上落下一吻。吻得很轻,如蜻蜓点水。可心却很沉,像坠了块磐石。不一样的人,他也喜欢。

天色微明之时,小小略动动身,发现身体贴靠一股陌生的温软,尚未清醒的意识有些没反应过来。手动一下,想一探究竟,突然发现手被牵制着,心里一惊,猛睁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楚天成在她身边,虽然他靠着床头,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和衣而眠,但下半截全藏进她被子里了,手还拉着她的手,十指相扣。苏小小没动作,就这么僵着,头脑有些木,还回不过味来。细细回忆应该是自己又做了那个梦,梦里总是在寻求一丝依靠,她那无心之举,究竟是怎么变成如今这暧昧的姿态,就不得而知了。

她悄无声息想挪开身体,忽觉身后的被褥向上拢了拢,一只手隔着被子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极了哄孩子入眠。这一拍,拍得小小心里叠起了千层的浪花,久违的感觉涨潮般一波一波涌上心头……那个暗无天日的废墟下,身边的人也是这样一下一下拍抚着她。

~~

那时的她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她怕啊,吓得发抖,眼睛都不敢睁开,爆破声还在继续,脚边还时不时就有落下的细碎的砂砾,他拍着她哄。好不容易没了声响,却又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空间窄仄憋闷,每一口呼吸都像要被尘土掩埋了,哭出来的泪里混着泥水,他将她搂到怀里,轻轻拍哄。最后连她动一动,他都下意识拍拍她,让她知道有人在身边。

“别怕,没事的,……有我在呢。你看我们还能呼吸到空气,埋得不深,很快就会被找到的。”

她蹭在他胸口点点头。

“哥哥,……我饿,胃很疼。”她小声说,背后早已出了一层冷汗。

“人可以七天不吃饭的。”他哄她,“***的开斋节前好久也不让吃东西,没事的。”

她又蹭着他,点点头,她信他。

“我在,不怕。”这是他有力气时一直说的一句话,声音干涸,像嚼着沙,但她闻之如饮甘露,定了心境。

一觉一觉地睡,也不知道时间,只是最后一次醒来,她觉有点头昏眼花。

“哥哥,……你是谁?”她奄奄的气息飘飘渺渺,“……告诉我吧,我怕……怕我等不到了……”她心里清楚他带的那瓶矿泉水已所剩无几,胃早疼得失去了知觉,身体有点像妈妈晾晒的咸鱼,干瘪得再无一丝水汽。刚开始,她还没想到死亡,这次睡醒,却觉得也许死并不远,一直就徘徊在周围,静候着他们。

一只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你真的想知道?”

她颤抖地覆上那只手背,牢牢抓着,“想!”

“……那就活着,一定活着出去,你就知道了……这样的废墟清理起来比较费事,会耽搁一些时间,但是很快……就会有人发现我们的……我都听到口哨声了。”他轻声哄着她。

活着……这简简单单两个字,成了她那段时间里唯一的念想。仿佛看着妈妈种的栀子过了寒冬又爆出新芽,每次她都欣喜,又活过来了呢,今年一定能开更多的花。她最喜欢那花,真想亲手捧一束给他。十六岁,最是情窦初开的年华,他闯进来,用这种刻骨铭心的方式,只有一瞬,却镌刻永恒。

“哥哥……,出去了……还能陪我……一辈子吗?”换作其他背景,她是断然问不出这话。

“好!一辈子。”他的手有些抖,却将她拥得格外紧。

她笑了,哪怕他是善意的谎言,此刻她也愿意自欺欺人地接受。

没想到下一秒,他却摸索着为她套上了一条项链,“收着它,它会护你平安的。哥哥……会等着你长大。”

这句承诺如同活下去的希望一样,烙在了她心里,那么多年过去了,仍挥之不去,虽然她从没再见过他,也从未寻到过,可是此生却再难放下……

“孩子,接受事实吧,”父母反复劝慰,“所有伤患都找过了,真的没人知道他是谁啊……他恐怕已经……”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她哭得泣不成声,“你们不知道,他一直就是清醒的……,一直都是……,他比我坚强多了,我都能活下来,他怎么可能死了?!”她抓起胸口的玉坠,“这是他给的,我要登报,我一定要找到他。”

玉坠,是的,那枚玉坠,不知何时也丢了……它曾贴在她的心尖,仿佛带着他的体温,一直陪伴。她曾有个习惯动作,双手护在那玉上,害怕的时候,紧张的时候,想他的时候,这么多年,一直未变,直到后来手捂上去,才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苏小小贴着楚天成,没再动,任由泪浸湿了一块枕面。

楚天成的手依然拍着她,一下一下,好似就知道她没再入眠。

*

一早,楚天成去查房,苏小小一丝局促地坐在值班间,她从未和男人这样相处一晚,心里有点慌。突然就听到外间有人说话时,提心吊胆的,像闯了祸的孩子,尤其是听到了“楚大夫”三个字,更让她心惊。她轻提脚步,贴到门边,摒气细听。

“看到昨晚和楚大夫在一起的女孩没?”一个护士问。

“怎么没看到,护士站的人全瞅见了。”另一个满不在乎地答。

“据说是又换人了。”声调在‘又’字上被特意拉长。

“不稀奇。”语气波澜不惊,“安大夫,三四个月,药房小胡,半个多月。至于昨晚那位嘛……我猜,也不会超过三个月。”

一阵鄙视的笑,“她哪里有安大夫的气质?我敢和你打赌,顶多两月吧。”

又是一阵窃笑。

“早和你们说过了,留洋的人,心不安分的,你们还不相信。”

“安大夫也罢了,怎么还搭上了药房的小胡?”

“倒贴的!多少小丫头没定力,自己往跟前凑。昨天那位更夸张,楚大夫值个夜班,她都好意思赖在值班室不走。男人嘛,还不都一样,来者不拒,玩过了,跟换件衣服似的,还不简单?”

“张大夫可不这样!”一个声音申辩。

一声轻笑,“对,张大夫好,就是太好太好,你够不着!”

“去你的!”

苏小小的心猛地一落,今晨刚萌出的一丝悸动也一扫而空,原来楚天成并不是个长情的人。再想想前段时间他突然就消失无踪,说不定又是另结新欢。这样的猜度,更是让她凉下心来,且暗自庆幸自己的悬崖勒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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