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之上,一个素无人迹的小院不知何故着火,连带着周围三处宅院皆遭火焚作白地。只是因为城中金吾守军发现得早,抢救得急,总算没有人命伤亡。
京兆府和金吾卫轮番前来,不是询问火灾情形,就是探问有无可疑人等,看样子这火灾内中还有蹊跷,他们好像还在找那无主小院的主人。但连日探查下来,皆是一无所获,渐渐也就不再有人来了。
但对于黎民百姓来说,这场灾祸哪有那么容易便过去?
家当烧了,意味着大半辈子的积蓄全数化为乌有,甚至连这个冬天都难以过得。所以那被火之人只得扶老携幼,在废墟旁搭棚暂住,每日挨饿受冻,只瞧着那烧成废墟的房屋悲痛哭号,真个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韩狗儿身为东市游侠,虽然平时欺压良善,横行无忌,但到了这种关头,却能挺身而出,向那些无家可归的乡邻接济了不少钱财,至少保他们在冬日里不会冻饿而死。
杜小乙却鲜少到市上行走。自救得张逸云脱困以来,他便日日不离左右,或侍奉汤药,或陪他说话解闷,间或请他指导武艺。
虽然张逸云只是随口指点他几句,但有这绝顶高手指导,小乙的武艺进境可谓一日千里,隐隐已有登堂入室的气象。
张逸云躲在徐老三的粮库之中,虽然气闷,但是得众侠每日酒饭伺候,身子倒是将养好了不少。只不过当时在大狱之中受刑太烈,肩胛、大腿两处皆为断骨之伤,急切难得便好,行动仍是不便。
“若能将养好腿脚,我一人便可纵出城去,何用他们费心?”逸云满不在乎地道。
旁边小乙连忙称是,唯恐他又如前几天一般闹着要出门去。
这时徐老三推门走进粮库,正好听到这话,不由得苦笑道“大兄,出城之机尚须宁耐,前段时间本来城防已渐松懈,我等正欲设法将大兄送出城区,但这几日不知为何,金吾卫又增派人手,并京兆府的皂隶一道,在城中不住搜索,不知又要找什么人,咱们还是继续耐心避上一阵子为好。”
张逸云眉毛一挑“接近年关,北军这是要发什么疯?最近可有什么大事么?”
徐老三略一思索,道“就是前几日晚上,章台街前的勾栏暖玉楼中似乎发生一桩凶案,东市上一个小院着火,除此之外,城中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一听到“暖玉楼”三字,小乙心中一跳,忽然想起自己与暖玉楼中的小丫鬟蕊儿,似乎还有一个约定。
现在她不知怎么样了?自己那日一去,数月没有消息,她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会不会为自己伤心哭泣?心念之下,不由得脱口问道“徐大叔,那暖玉楼中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徐老三道“许是嫖客之间争风吃醋,殴伤人命罢了,我也并未细加打探。不过那暖玉楼不知有什么靠山,丝毫没受什么凶案影响,只是歇业数日,现在又已照常开业。”
张逸云在旁听到,不由得轻叹一声“暖玉楼么?他的背景靠山,那自然是大得不得了。但不知道现在,那靠山还管不管用了。”显然是知道不少内情。
小乙少年心性,本就好奇,闻言不禁问道“是什么背景靠山?前辈可否说一说?”
逸云却似陷入回忆,好一会才道“有什么好说的,都是陈年旧事了。”
两人见他意兴阑珊,似乎不大开心,也不敢在旁烦他,便均告辞而去。
小乙从暗道出了徐记米行,在城中七拐八拐,乱走了许久,确信没人盯梢于他,才择路走回东市韩狗儿家中。
此时日头西斜,韩狗儿也刚刚回来。听他说起市上轶闻,小乙突然问道“大兄知道那暖玉楼中发生了什么事么?”
韩狗儿如有深意地看他一眼“终于想起你那相好儿的小丫头了?”
小乙此前曾经与韩狗儿提过小蕊儿的事情,不料他竟仍然记得,不由得嗫嚅道“我我只是有点担心她的安危。”
韩狗儿哈哈大笑道“你担心她,她何尝不担心你?前几日那小丫头竟在市上一路打听,寻你到咱们门首来了!你那时正在逸云前辈身边,我只道你一切平安,她才哭兮兮地走了。”
什么?小蕊儿竟来寻过自己?
小乙一听,顿时又惊又喜。惊的是她一个勾栏院中的小丫头,竟然有胆气在这鱼龙混杂的东市之上,一路寻到了自己的住处。喜的是她心中果真没忘了自己!
至少她知道自己平安,也不至于担心挂念了。
韩狗儿见他神情,自然猜到他的心意,拍着他的肩膀道“我见那小丫头虽未长成,但眉眼周正,是个美人胚子,小弟你真是好眼光,好福气呀!”
小乙被臊得满脸通红,顿足道“她来寻我,大兄为何不对我说?”
韩狗儿笑的打跌“你若不记得她了,我说了又有什么用?你既挂念她,担心她的安危,为何不去见她?”
“啊呀!”听了这话,小乙突然惊叫一声,“我竟将勾栏院里的营生都忘记了!”
经韩狗儿提醒,小乙这才记起,胡爷还交予他一项值司,便是去勾栏院中收取例钱,为行里提供保护。可自从那场变故之后,自己颠沛流离,奇遇迭出,却将这项值司忘得一干二净了。
韩狗儿见他自责,哈哈一笑“这个你莫要担心,大兄平时也会帮你照看勾栏行里的事儿,有我出手,还没什么摆不平的。”
小乙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外冒险,照顾逸云,韩狗儿却在背后默默打点好了一切,不仅帮他应付了官员盘查,还将他的值司和地盘也帮忙看管起来,可谓是煞费苦心。
“大兄,真的是多谢你了,我”小乙心中感动,却不知说什么好。
“咱们兄弟之间,不用这么生分,”韩狗儿摸摸小乙的头,发现这小子的个头快要跟自己一般高了,“你快去吧,那小丫头怕是要见着你才能真正放心。”
小乙答应一声,一溜烟地朝着暖玉楼的方向去了。
此时已是寒冬腊月,暖玉楼的后院当中已是一片肃杀,树木尽凋,花草皆无,往日众女嬉戏的秋千架子也空在那里,不见了人影。
一个小女孩吃力地从厨房搬出一盆脏水,欲要去墙角倾倒。只见她晃晃悠悠,小心翼翼地踩在残水凝成的冰面上,就要一鼓作气将水泼洒出去。
这女孩自然是那暖玉楼中的杂役丫鬟小蕊儿。
她人小力微,泼水之时脚下一滑,眼看便要连人带盆摔在一起,忽然身边伸来一只有力手,轻轻托住她的腰肢,助她稳住身形,又将顺手将那盆脏水接了过去,旋即放在地上。
小蕊儿定睛一看,这扶住她的人,竟是她朝思夜想的杜小乙!
“小乙哥!”小蕊儿又惊又喜,不由得泪涌双目,“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小乙见她衣衫单薄,手脚冻得通红,又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不由得怜意大生,连忙将她拉入避风处,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道“才几日没见,怎的变得如此爱哭?你不是已经找到我的住处,知道我没事了么?”
小蕊儿哭道“哪里是几日没见?已经过去五个月了!你既然没事,却又不来见我,我还以为你不记得与我的约定,或者根本就是嫌弃我了!”
小乙经验过若干匪夷所思之事,也吃了不少苦头,遭逢不少奇遇,但从没有面对过一个哭泣不止的女孩子,不由得手忙脚乱道“我只是有事耽搁了,所以直到现在才来见你。我为什么要嫌弃你?”
小蕊儿见他说的恳切,终于慢慢止住哭声,抽抽噎噎地小声道“我只是个勾栏院中的小婊子,你将来是要做大侠、大英雄的,嫌弃我也是应该的。不管怎么说,你能来见我,我我开心得紧”
小乙听了面前女孩儿的肺腑之言,心中感动莫名,忙道“你是小婊子,那我就是街头小混混,咱们谁也不嫌弃谁!”
小蕊儿终于破涕为笑,冻得通红的小脸如同一朵绽放的梅花。
“对了,小乙哥,你来!”小蕊儿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拽着他的手便向厨房走去。
小乙只觉女孩儿的小手又冰又冷,不觉手上攥紧了些,体内真气自然生发,一股热流涌出,小蕊儿感到手上暖烘烘地,心中更似吃了蜜糖一般甜。
那厨房门口,挂着一只竹篓,是给小乙盛放例钱用的。小乙伸手一摸,不由得吃了一惊,那里面沉甸甸的,正不知放了几百几千钱在内。
“这几个月的例钱,楼里都是按时放的,便是你不来,也替你攒着。”小蕊儿踮起脚,凑近小乙的耳边,轻声对他说。
那样儿,看起来比她自己攒钱了还要高兴。
“这钱我不能要,”小乙赧然道,“暖玉楼屡遭劫难,我也没有出什么力,帮什么忙,哪能觍颜要这钱?”
“小乙哥,”小蕊儿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脉脉地看着他的脸上,“你救了我呀!”
小乙看着蕊儿纯净无暇的双眼,忽然感到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心脏突突突地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一般,心中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只想将面前这个女孩儿拥在怀里,好好怜惜。
就在两人神思皆要迷离之际,忽然从厨房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蕊儿,怎地倒个水,去了这许久?”
一双小儿女如遭雷击,紧握在一起的手儿慌忙撒开。小蕊儿红着脸吐吐舌头,脆声对着门内喊道“杨媪,是小乙哥来了!我引他拿了例钱去!”
小乙也是脸红耳赤,忙道“这钱我真不能要,要不然你收着吧。”
小蕊儿不顾他推辞,将那篓儿整个摘下来塞进他的怀中,低声笑道“我不能攒私房,被妈妈看见了是要打的。”她上下打量一番,见小乙比之前身量又高了许多,便道“你拿去整治几件像样的衣服罢。”
小乙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衫已破旧不堪,且不甚合体,平时他并不在乎这衣衫外在,此时在蕊儿面前,竟觉得很是不好意思,不由得诺诺连声,慌忙答应。
此时又听那杨媪呼唤,小蕊儿这才赶紧去倒了脏水,又恋恋不舍地对小乙说“小乙哥,眼看就快过年了,年关当日楼里不开业,我也能得半日歇息,你能来陪我么?”
小乙忙不迭地点头应允,小蕊儿这才兴高采烈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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