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姜书房正面摆着一张黑漆长案桌,现下笔墨全无,一只两尺余长,近尺宽的船模置于其上,船舱舵楼棚帆齐全,做的也分外精致,前后舱浮雕彩绘,窗户是用透亮的贝壳所制,还有精铁打磨的巨锚,仿若放下水便能扬帆起航一般。庄秀抚摸着船模上的麻绳,竟与她所乘坐的官船一般无二,只不过尺寸缩小了而已,不禁啧啧出声:“这就是前朝的严公宝船?”
陶文姜将手搭在舵楼之上,轻轻一按,只听“啪嗒”一声响,船舷两旁就各弹出八门大炮来,洞口幽深宛若实物。庄秀吓了一跳,陶文姜得意的瞧着炮筒,挑眉问道:“价值几何?”
庄秀摇头赞叹:“价值百金,不,如此巧夺天工,非能工年余不可得,当值千金。”
“如果我说这工匠师傅是欧家后人呢?”
庄秀大惊:“可是前朝名匠欧家?你居然找到了他们的后人?不是说他们一族都随着严公出海一去不返?”
陶文姜道:“舅舅做珠宝生意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扶桑女人,见她用的妆奁甚是有趣,顺藤摸瓜才找到了欧氏族人。”
庄秀心生向往:“如此说来这宝船当值万金了,当年严公是南渡,欧氏族人却在扶桑现身,定有一番惊心动魄的往事,可惜竟不能听那人一叙前尘。”
陶文姜笑道:“你想听故事还不容易?那扶桑女人现在可就住在我舅舅在京城的别宅里。”
庄秀反应了过来,尴尬道:“你舅舅可真是......”
陶文姜眨了眨眼睛道:“若不是我舅舅这样长袖善舞,多钱善贾,拾宝阁也不能有今日的风头。”
提到拾宝阁,庄秀面带犹疑:“你可真下了决心,若此事成了,拾宝阁的名头必定一落千丈再难重振了。”
陶文姜将那宝船收在木盒之中,点了点上头浮雕出来的“宝”字楷书,淡淡道:“在我手里时才是宝阁,在他人那里就不过是个商铺了。与其看它日日衰败,不如我亲毁了!”
这时有人报说袁妈妈到了,陶文姜让人引入书房,将木盒交于她手中,再三叮咛嘱咐了一番才许她去了,陶文姜看着袁妈妈跨出房门,透过花窗格子还能看到她略显凝重的神情,思绪又飘到那年那日,透过袁妈妈她似是看到了小小的自己,揣着一封密函溜出书房,认真的表情显得有些庄重的神情还有些紧张,只是那日懵懂,不知所作所为会带来如何的轩然大波,此时清醒,却无比期待有人早日粉墨登场进入她亲自谱写的一出好戏。
庄秀还是有些不定,问道:“可要与姨母商量?”
陶文姜不以为然道:“你以为袁妈妈事事都听我吩咐,她前脚离了这里,后脚就去了郭妈妈那里了。若是母亲不同意,当初她家小儿子都进不了拾宝阁。”
庄秀又试探着问道:“那许子扬呢,我担心以后她有所察觉定然恼了你。”
陶文姜想到许子扬义正辞严的样子就有些心悸,噘嘴道:“告诉了他可就做不成事了。再者说与他无关,只要我们自己守口如瓶,他从何得知?”想了想到底心中有鬼,不自醒反倒埋怨起庄秀来:“你怎么瞻前顾后的,说的我心烦,大姐她们不是约了你联诗?怎的还不去?赖在我这里做什么?”
庄秀气结道:“你自家约我来看宝船,如今心气儿不顺,连端茶这些虚礼都不讲,竟逐客轰人了。”
陶文姜不吵不驳,只一人郁郁不乐,庄秀想着话头儿毕竟是她挑起来的,此时扔下她不理也不好,便劝道:“你不如与我同去,你可推脱了两回了,再不去人家日后倒不敢请你了。”
陶文姜懒懒靠在太师椅上,很不要脸得道:“都是自家姐妹,很不必讲这些虚礼。”
庄秀实在看不下去,再劝道:“这几日相处下来道觉得大姑娘稳重,三姑娘安静,四姑娘聪颖,都是厚道可交的。”
陶文姜斜眼看了她,心中暗道,初来时你说大姐心思重,三妹太阴郁,四妹爱算计,现下里人家巴着你,你倒换个法儿夸起人了。
两人朝夕相处,相知甚深,陶文姜不语,仅是一个戏谑的眼神都能让她羞了脸,庄秀犹自辩道:“你也莫腹诽我,我原来的话却也没说错,现在也不过将心比心,以己度人罢了。大姑娘是长房嫡女,若顾全不周难以服众,三房处境尴尬,四姑娘若再不机敏些怎能立足,三姑娘庶出更有长姐珠玉在前,韬光养晦才是处事之道。”
陶文姜本笑着看庄秀侃侃而谈,不想她又一句转到自个儿身上来:“就是你这四角齐全,养尊处优,无法无天的二姑娘,不也在蝇营狗苟谋算得失呢吗。”
陶文姜也不气,只道:“我若蝇营狗苟,你便沆瀣一气,那含山就是一丘之貉。哈哈哈。“笑着还起了个手势,咿呀唱道:”着江河湖海千年水秀万年山青,不及我等桃园结义伯牙恩情。”
庄秀长袖一甩,不再与她纠缠,径直迈出书房,不必眼见便知道陶文姜正摆足了单刀赴会的架势开嗓,手里怕也挥舞着那支竹雕狼毫大笔充作青龙偃月刀。一时觉得好笑一时觉得胡闹,到底也比她垂头丧气到处撒气的好,也便摇摇头随她去了。
接下来的十来日倒很是好过,陶文姜闲来无事翻遍致远斋犄角旮旯,让人在小院里扎个秋千,合欢树下摆了石桌石凳,靠着古井还让人搭了葡萄架子,她一人只管张张嘴却忙的整个小院的人脚打后脑勺,东小院动静不小倒把陶老爷引了来。陶老爷赋闲在家也是无趣,再加上以前也曾在工部就职,一时技痒也随着小孙女捣腾,竟当真被陶文姜说服要引一道温泉水入室,且不说要耗时多久,单这花费就让陶太太冲着爷孙俩拍桌子,到底只是在花园里挖了小池塘,待藕苗刚刚种下,武安侯幼弟与承恩公家公子在拾宝阁大打出手,砸了铺子,伤了掌柜的丑事传遍了大街小巷。
因伤了人又牵扯到两代国舅爷,只能由官府打了封条,关了铺子,这拾宝阁得罪了两大权贵,只怕是揭了封条在京城也一天开不下去了。袁妈妈前来报喜,她只道是文姜被人夺了商铺,下了个套子给黄三有家,所图也不过是鱼死网破,这套数是货卖两家,说来容易,难就难在如何在大掌柜和二掌柜之间瞒天过海,好在鱼哥儿机警,那拾宝阁自换了主子御下不严,人心涣散,两个掌柜间勾心斗角,这才有了可趁之机。
陶文姜还是让鱼哥儿去了乡下暂避,吩咐半年后再来京城给他找个馆读书。果然不过两日就又有风闻传来,先是太后在圣上跟前哭诉武安侯霸道,自家有德行的子孙却没像样的一官半职,又有柳御史当朝参武安侯治家不严,纵弟行凶。这次圣上却未能高高举起,轻轻放过,先是准了赵广彦进了兵部职方司,又勒令华明澜闭门自省半月,卸了他兵部尚书一职,暂交陶国安代理。
陶文姜扛着个漂亮的红木漆小锄头,刀头上一尘不染,把柄上还打了流苏如意结,正倚在葡萄架旁看祖父翻地洒花种。严公宝船是个饵,钓的却不是华明沦这条小鱼儿,能勾了这小鱼儿后面跟着的鲛鲨才能不冤枉她抛闪出去的拾宝阁,也倒好让那春风得意的武安侯知道什么叫做马失前蹄,可惜不能让他知道是自己的手段,心中总有不足,否则应着她的想头就该将那叮呤咣啷整套玉禁步砸在华明澜的小白脸上,看他错愕羞恼无地自容方才尽兴!想到解气处,她一锄头楔在地上,却被震得倒退半步,又麻了手腕,跳着脚直呼疼,真正挥汗如雨的陶老爷哪知前景,见了就哈哈大笑,深觉浮生过半,如今能半耕半读,半府邸半田园,又有乖孙绕膝相伴,顿时觉得世事硝烟,唯有此地轻风拂面。
华明沦高举着双手,掌心通红肿胀,也不知是身上疼还是心里恼,只低着头抽抽搭搭了半日,后来手脚酸软也不见人理会,便抬了眼偷偷窥他兄长。华明澜安坐在花梨木平头书案后,右手捧着一本书,许是觉得不够光亮,就向着窗口微侧了身子研读,华明沦看到了封面上隐约有“六韬”二字,兴许是哪家的兵书?华明沦猜测着,又打量了下兄长的神色,华明澜似是忘了他这个人一般,整个人融入了房中的深沉静谧,若不是他偶尔皱眉翻书,竟也如这书房的家什是个雕塑的人儿。不过哪里又有如此活色生香的雕塑,他穿着月白锦袍,面色沉静如玉,菱形薄唇微微上翘成一个温暖的弧度,下颌线流畅顺滑却偏偏有点冷清倔强的意味,再也没有比他哥哥更好看的男人了,可这个好看的哥哥刚才却阴着脸打了他三十个手板。华明沦耷拉着眼皮,深觉自己最近走了背字,他又不是横行霸道的恶徒,那御史怎的就参了他哥哥一个纵弟行凶了!果然柳家都没有好人,怪道那对贱婢生的长舌妇一般,根却在她们信口开河的老子身上。那拾宝阁二掌柜明码实价三千两,他也真金白银付了五百两定金,怎的就不能取货了?怎的就成了承恩公家的东西了?这时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好马不配二鞍,谁强就是谁的!赵广彦身边的人都是样子货,可赵广彦自己却是有两下子的,也没太伤着,怎的就说自己行凶了!华明沦心里恨不得拿了铁钳子勾出柳御史的舌头油炸了喂狗,正面露狰狞,就听到华明澜平淡的语调:“拾宝阁里有严公宝船在寄卖,你是听谁说的?”
华明沦立刻整平了五官,低头道:“路上听来的。”心里却暗想,刚刚不就边抽打边审了一遍了吗,他嚎叫时也吐的清清楚楚,街上,听两个青衫书生说拾宝阁有一只宝船,活灵活现,虽是模子却样样齐全,下水就能随风飘百米。他听得心痒,赶紧叫车夫赶去拾宝阁,唯恐迟了一刻就没了宝船,到了地方见了船交了定金给二掌柜,隔日拿了余款却不能取了,那先到一步的承恩公家仆吆五喝六,梗着脖子就要将宝船抬走,这不是往他眼里泼沙子吗,自然抬脚就提,提手就打,他手下的家丁一眼看不到,伤了赶到的赵广彦也是有的。
华明澜轻笑了一声,道“好!”又问道:“赵广彦脸上那一下子,谁打的?”
华明沦想了想当时的情景答道:“二虎吧,也可能是卢小宝。”说罢又低了头不满道:“不拘是谁,都是三脚猫的功夫,真没伤着。他们回去滚个鸡蛋,第二天就没事儿了,偏偏还让咱家赔了三百两银子,都够给他们风光大葬的了。”
华明澜闻言又轻笑了声,道了一声好,慢条斯理道:“赵广彦,宣和六年的武状元,却被咱们府上的小厮给打伤了,说出去长脸!”
华明沦想想也觉得是,正咧开了嘴要笑,想想又闭上,看看兄长的脸色,迟疑得问道:“他故意挨了那一拳?”
华明澜看着弟弟歪着头,犹疑困惑的神情,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次是真正被气笑了。华明沦见他笑不见眼底,只勾了嘴角做出个笑样子来更觉大事不好,他哭丧着摊开了两只手心给哥哥看:“筷子也握不得了,动一下都疼不知道是不是伤了骨头。”
华明澜见他肿了眼泡哀告,放下手中的兵书,站起了身踱步到华明沦面前,半大的小子已堪堪到了他的肩膀头子,白净的面皮上几道泪痕,挨了几下板子,就似受了莫大的委屈,抵得上捅破天的窟窿。他手掌轻轻按在华明沦肩膀上,轻声问道:“疼吗?”
当然疼,吃金饮玉被呵呼长大生平第一次挨这样重的板子,怎么不疼?但是听到哥哥的声音,又想到皇上姐夫那些惩罚,心中涌起了阵阵酸楚,大颗的泪珠货真价实的落了下来,摇摇头不再呼痛。华明澜继续放低了生气道:“只是被戒尺打了几板子,应是无碍的,这还不是咱华家正经的家法呢。”
华明沦瞪大了眼睛看了看他哥哥,华明澜继续道:“华家的家法本是一条牦牛皮鞭,小孩儿手腕儿那么粗,抡下去呼呼生响,被鞭凤擦一下就能起一条红印子。”
看到华明沦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唾沫,就笑道:“这就怕了?有一次老侯爷要罚我,现居北苑的陆姨娘说我犯下大错,不疼不痒总不能记得清楚,连夜让人在那皮鞭上黏了倒刺,一鞭子下去能带起一层皮肉。”说着卷起了长袖到手肘处,华明澜生的猿背蜂腰,并不过分健壮,手臂肌肉线条匀称有力,皮肤白皙泛着光泽,只手肘处一道蜿蜒的伤疤破坏了这份美感,像是素白纸上一道浅墨突兀令人遗憾。“老侯爷打到了后来,我实在疼痛难耐,就用手挡了下。”华明澜从不称他为父亲,只称他为老侯爷。
华明沦肿着的手想去触碰那道伤疤,他哥哥却迅速放下衣袖,再看他脸色已平静如古井,似在叙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往事。
华明沦抖着声音:“我没见过......”
华明澜摸摸他的发顶道:“你当然没有见过,老侯爷死的时候,我做主送去陪葬了。”
大哥英明!
华明沦尚不记事,老侯爷就暴毙而亡,姨娘也随着去了,他自小是嫡母教养,对生父生母都没甚感情,知道哥哥不喜欢父亲,便在心里也认定那只是个故去的老侯爷,并不感伤。。
“你在外惹事,害我自省在家也好,丢了官职也罢,我虽生气却并不失望,可是堂堂男儿挨了几板子就从午时哭到现在令人汗颜。你既弱又蠢又莽撞,被人陷入套中仍不自知更令人鄙薄......”
华明沦知道哥哥说的是实话,更觉无地自容,拿脚尖磨了地面。华明澜见了正欲再训斥,外间却传来华老夫人的呼叫声音,正唤着“沦儿”一步步走来。
华明沦脸上一喜,知道救星已到,却不敢动仍老老实实低头听训。
华老夫人见到华明沦,竟推了丫鬟们的的手不再让扶着,几步快走到他面前,看到他肿胀的手心就握着心肝肉的哭喊起来,华明沦被碰到了伤口,虽强忍神情还是带了些出来,华老夫人又慌忙撒开,一时间不敢碰触他,只对着华明澜哭道:“他是你弟弟,不是你的奴才,下属,你如何说打就打,还伤的这样重,赶明儿握不了筷子,抓不了笔,不就是废人一个了?你真是好狠的心!”
华明沦见到哥哥挨骂愈加羞愧,忙道:“原就是我错,不怪哥哥,我害得华家背了恶名,哥哥也被禁足在家,就是挨上几鞭子都是应当的。”
华老太太多和善的一个人此时也横眉怒斥:“他还敢打你鞭子?!”
童嬷嬷看不得明澜少爷受苦,在一旁劝道:“老太太心疼糊涂了,这府里的主子们除了侯爷可没人别再挨过鞭子了。”
许是想到了往事,华老太太沉默了一下,终还是对华明澜道:“他纵有错,也是你我教导不善的缘故,怎能一味儿责打,还下了重手。”
华明澜不语,童嬷嬷又在旁道:“人不学不知义,玉不琢不成器,侯爷是怕小少爷走了邪路才严加管教的。”
华老太太不忍再对儿子发怒,却想起了童嬷嬷的坏出来,截口斥道:“闭嘴,等沦儿上了药再和你这老货理论,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儿,你竟然还让丫鬟们瞒着我!”
童嬷嬷也讪讪的住了嘴,华老夫人拉着华明沦的衣袖拖他出门,华明沦回头看看哥哥脸上并无不悦,便拖拖拉拉的随嫡母出去了,瞬间老夫人呼啦啦又带回来一批人,又呼奴唤婢的喧哗着走了。
有一个长脸的健硕汉子进来禀报:“那拾宝阁的小厮伙计都一应散了,有几个另寻了差事,还有几个说是回了乡下,一时倒也查不清楚。”
华明澜嗯了一声,道:“那承恩公府呢?”
那汉子继续回报:“老承恩公已然卧病在床,世子还是闭门不出,就是赵广彦,也只到时去兵部应卯,并无异常。”
华明澜点点头道:“盯住了拾宝阁,派几个人去和那两个掌柜好好说话,这不是什么高深的伎俩,给我一个头发丝儿都不要放过的查,抓住幕后的狐狸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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