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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含山(1 / 1)

秋煦堂

李妈妈将一丸药化在了掌心,按在陶太太的太阳穴上轻揉。

陶太太胸口依然郁郁不堪,缓缓吐出一口气,对着卞氏道:“含山郡主既然是奔着二房来的,就先由二房接待着,我这里病着不好招待郡主,你派个得力的去看看他们有什么缺的,只管帮办了就是了。”

卞氏点头应下,刚出了房门就听见内室一声闷响,她不敢停留,疾步离去。

李妈妈推开慌手慌脚的小丫鬟,一把扶起歪坐在脚踏上的陶太太,对着那小丫鬟呵道:“去厨房盯着做一碗甜汤来,太太这几日都没吃好,乍一起身头晕了。”

待那小丫鬟忙不迭的退出内室,李妈妈才抚着陶太太的胸口顺气,道:“太太都躺了两三日了,就是想起身也不该这样急性的。”

陶老太太急喘了两口气,心中又羞又恼又悔又冤屈,半晌才恨恨道:“我是个讨嫌的,自然不及旁人家财万贯还有王府的贵友,现在连你也不耐烦起来!”

李妈妈只陪笑道:“这陶府里,谁能有太太既有面子又有里子,她年纪轻,且不懂事呢,怕是现在心里也极悔的,您不愿见她,可这几日的药材她一日不敢断呢。”

陶太太哼了一声,道:“那是做给人看得,怕落了个不孝名被人戳脊梁骨呢!”

李妈妈呔了一声道:“太太这话不公道。”老太太斜眼看过来,李妈妈才道:“太太您不许她来请安,也不许她侍疾,她若不接二连三的表明心意,那才是不孝呢。”

说着,又拿起放在炕桌上的貂毛抹额来,展开在陶太太的眼前:“这可是二姑娘送来的针线,您看看这上面的南珠,若不是二奶奶许下的,她一个小姑娘哪儿有这样品相的珠子。”

那貂毛抹额点翠镶珠,既庄重又华贵,陶太太摸着那细密的针脚不语,李妈妈又道:“咱们家的二姑娘本不擅长女红,这一针一线怕是做了许久。”陶太太终忍不住叹道:“那丫头是个可人意儿的,我这两天不见她,心里也怕是委屈了。”

李妈妈见她已松动,便加上一把火道:“可不是呢,她小丫头儿知道什么,我那天见她领着弟弟花园里玩耍,看到我都怯生生的,想问您又不敢开口的小模样,老奴的这心里啊,就跟让人揉了一把似得。”

陶太太一听就急了,连声道:“你也糊涂了,怎么不好好跟她说说,就是把她领到我跟前来我又能怎么着呢。”

李妈妈道:“太太这几日心气儿不顺,老奴哪敢自作主张,只可怜她十来年没见过祖父母,这才得了几天疼爱.....”

陶太太竖起眉毛:“我这心病可跟她没半点关系。”

李妈妈道:“母子连心,二奶奶在您这儿不得欢心,她怎能不战战兢兢,且别怪老奴多嘴,太太心善想照料那丹香,可牛不喝水强按头,白白伤了母子情分,连带着还伤了孙辈儿,可值得?”

老太太叹了一声:“罢了,三番两次,我也算是对得起她母亲了,二房的事儿就随他们自己去吧。”想了想又对李妈妈道:“你让人传话,二房今日接待郡主辛苦了,明天就不必来请安了。”

明天不必来请安,那后天必定就能来了。

李妈妈一喜,对端来甜汤的小丫鬟道:“太太精神好了,胃口也开了,你再让厨房准备些小菜配小米粥来。”又笑着对陶太太道:“不急呢,服侍着太太吃喝后,我再去传话,对他们来说才是大好事儿呢。”

却说卞氏离了秋煦堂,回了自个儿的院子看到陶文琳正驻足在走廊上,母女相搀着进了内院。

陶文琳窥了母亲的脸色,小声问道:“祖母可有话说?”

卞氏摇了摇头,道:“她正托病呢,不去见郡主是有情可原。”心中暗道晦气,若在平日,郡主驾到,太太必要出面的,到时候一家子都跟着拜见了郡主,哪里像现在不上不下,尴尬得很。

陶文琳着急道:“可郡主驾到,母亲一家主母不出来怎行。”

卞氏叹道:“先派个机灵的去二房探探再说吧。”

陶文琳道:“我听说郡主在二妹房里摆了锅子,怕是天寒郡主想打边炉呢,咱们这里还有些小黄瓜,再拿些果品,让妈妈送过去,也是个意思。”

卞氏看着陶文琳,二八年岁,处事圆融妥当,千伶百俐的一个女孩儿又贴心又稳重,即使没有那能手眼通天的父母,若有贵人赏识,也定能再上几个台阶。

她定下了主意,对陶文琳道:“也不必让妈妈去了,你亲带了丫鬟端去。”

陶文琳皱了皱眉道:“娘.....二房未曾相邀,郡主也未传唤,我去不得。”

卞氏摆摆手道:“到了致远斋,他们若神色冷淡,你便回来,不必停留。文姜看着也是一个和乐的孩子,不像她娘那般眼高于顶,必不会为难你。形势比人强,就连你祖母的病怕也会马上好了。”说着拿帕子擦了擦眼睛:“我的儿,娘不是送你去贴别人的脸子,只不过且不要守着那些个陈词滥调,像你父母这样,空有个长房的身份,却死死被压在了下面。”

陶文琳见母亲落泪,忙不迭道:“我懂娘亲的意思,照顾二妹本就是身为长姐的应尽之事,我怎会觉得委屈。我马上去二房看看,若二妹需要帮衬,我必照应的妥妥当当的。”

卞氏收了帕子,挥挥手道:“娘信你了,快去。”直到女儿呼奴唤婢,带着几人托着礼品走出去,她才吐出一口气,她这辈子就是太端着了,出嫁前端着举人家女儿的身份,嫁人后端着嫡长媳的身份,有了儿女后又端着管家奶奶身份,岂不知这些个在那些龙子凤孙跟前本不够看一眼的,不知在背后又被人家如何耻笑。她的女儿,必不能再重复她吃过的苦头,必要挣出一番天地来,她女儿有这个志气,也当得上这份志气。

是以陶文琳带着人到了致远斋,一行人显得有点匆忙,听到小丫鬟传话又觉着些难堪来,好在陶文姜和妆秀也正迎了出来,她定了定神,不自觉的抬高了头,脸上挂些笑来,开口道:“母亲还在祖母那里侍急,知道你这儿有贵客,就让我送了些东西来。”

青禾接了果盘,见是几只还水嫩的黄瓜,便笑道:“这个月庄子上还没送来新鲜的,奴婢正愁给郡主小姐做什么解腻呢。”

陶文琳笑笑:“能用得上就好。”

她笑容坦荡,似忘了这些个冬日里的瓜蔬正是二奶奶庄上的孝敬。

陶文姜招呼:“大姐进屋坐坐吧。”

陶文姜虽嘴上邀请,脚下未移动半分,一是觉得此时并不方便,而是觉得着这鲜来的大姐也必不会留下来与她把茶言欢,不想陶文琳一口应下,倒呆愣了一下。

还是庄秀反应过来,扯了文姜的袖子,把人引向正厅,道:“陶大姑娘这边请。”

陶文琳轻移脚步,柔柔道:“你和我差不多年纪,我见二妹又称呼你姐姐,那我们之间就不要如此客气,直呼其名可好?”

庄秀自然从善如流。

三言两语间,便走进了正厅,小丫鬟们上了茶,陶文琳赞了茶色茶香,三人又闲扯了几句茶经,此时陶文姜早已恢复了常态,哪里还不明白陶文琳的异动,不待人问,就开口笑道:“郡主今日走动的累了,午膳时又饮了两杯,现正在我房内好睡。”

陶文琳捂着嘴,笑道:“郡主真是性情中人。”

这含山郡主传闻中虽豪放了些,好歹是王府嫡长女,说是喝金饮玉也不为过,如今带了几个人就进了别人的府邸,随意睡在他人房内,显是与陶文姜极熟稔的。这正厅内桌子上摆放的物件都还未整理,油纸裹着的鹌鹑馉饳儿,带着尾哨的百足虫风筝,五彩摊面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摊在了桌子上,显然是陶文姜正把玩着的。

庄秀注意到陶文琳的神色,便解释道:“若不是郡主东西市逛了一个来回,淘换出来这些来,也不会两杯酒就累得睡倒了。”

陶文琳心中更觉含山郡主待陶文姜非同寻常,面有惭色道:“我见祖父夸二妹妹书画甚有章法,以为二妹妹酷爱笔墨,却不知二妹妹原来也喜欢这些个市井玩意儿。”

陶文姜得意道:“我学得是琴棋书画,修的是通今知古。”

庄秀忍俊不禁,呸了她一声大言不惭,对着陶文琳道:“她是六月的天小孩的脸儿,没个准头,若不是姨妈盯着,怕是一件儿也不成的。”

陶文姜被人贬驳也不恼,只假意瞪了庄秀一眼。

陶文琳不禁羡慕道:“不亏是自小儿一起长大的,感情真是好,二妹妹性子活泼诙谐,妆秀你又稳当宽让,真是个亲姐妹的缘法。”

庄秀笑笑道:“你若与她也日夜相处个十日八日,便知这稳当宽让是如何个受罪了。”

陶文姜见庄秀一味儿打趣她,气鼓鼓一张脸:“大姐姐但见此时谁在口轻舌薄,便知我才是那个真正稳当宽让的了。”

三人有意说笑,一时间倒是其乐融融,娇声笑语,盈充于室。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含山郡主整理着衣襟袍角从内室踱步出来,她揉着额角,抱怨道:“庄秀你用的什么酒,怎的比烧白还要后劲儿大些。”说着就径直走到文姜身旁,一撩袍角,大咧咧盘坐在罗汉榻上。

庄秀笑道:“桂花是我取得,这好酒却是文姜弄来的,你可去问她吧。”

含山一边揉着额角,一边斜了眼看过来,文姜一脸好笑,道:“我将庄先生的九回春挖了出来。”

含山郡主哀叫一声,掐住文姜的胳膊,将她摁翻在罗汉床上,喊着害苦我也,轻饶不得。

庄秀在一旁又笑弯了腰,半晌才将两人拉开,喘息着笑道:“别闹了,仔细一会儿头更疼了。”又对一旁早已起身,却呆愣在场的陶文琳道:“快叫青禾,红裳进来。”

陶文琳哎了一声,慌忙出去唤人,等她回来,含山郡主已然正襟危坐,虽是男儿装扮,却掩不住一副美姿仪,更有一丝英气肃杀,让人不敢直视,陶文琳才想起来屈膝行礼,陶文姜推了含山一下,不满道:“你别吓着我大姐姐。”

含山一笑,软了脊背,歪在了榻上的大迎枕上,霎时煞气全消,一派慵懒,她对陶文琳向一旁的椅子上指道:“坐吧,我和文姜是八拜的姐妹,你是她嫡亲堂姐,咱们且用不上这些虚礼。”

陶文琳顺着坐在罗汉椅上,她平时自诩端庄守礼,跟着母亲掌家,颇觉能临危不乱,此时方觉自己一叶障目,两豆塞耳,不知晦朔春秋来,心里暗暗打下要与陶文姜真心相交的主意来。

红裳带着小丫鬟们捧了热巾,为含山郡主擦手洁面,又服侍着抹了香膏子后,含山郡主就不耐烦得挥挥手,文姜深知郡主不爱涂脂抹粉,对着红裳点点头,那捧着香粉,口脂的只好端着簇新的锦盒又退下。

用了热巾热茶,含山郡主才舒服的吐出一口气,青禾见状,又带着小丫鬟们将小菜,稀粥摆上了炕桌,打眼一看,是被削得极薄的黄瓜卷着茄条,放在盘中,摆成了个牡丹花状,上面淋着些蒜末醋汁儿,水嫩嫩清幽幽,又有白玉小碗儿盛着的熬出浓香的小米粥,吃上一口更觉神清气爽。含山郡主赞不绝口:“红裳和青禾,是你这儿的两宝,有了她们,你才能在什么地界儿都能活得有滋有味。”

红裳和青禾得了夸奖,相视一笑,屈膝行礼退下。

含山郡主拿起切了半边的咸鸭蛋,将油汪汪的黄儿扒在了小碗中,边吃边道:“你别当我是玩笑话,改明儿我挑几个机灵勤勉的小丫鬟,你让她们帮带着给我调教半年。”

文姜撇了撇嘴道:“若说好手艺,宫里退下来的大宫女,老嬷嬷你哪个得不着,让她们仔细教就是,还巴巴的送我这里来?”

含山郡主啧了一声道:“什么大宫女老嬷嬷的,嘴里说着都是宫里贵人也高看一眼的,哪个又不是花架子了,只道张嘴规矩闭口道理的,木瞪瞪的没有半分灵气,做出来的衣衫饭食也都是些死物,哪里有你这里的人舒畅。”

文姜奇道:“你怎的讲究起这些来了?往日里可不是说我懒怠,只晓得锦衣玉食,闺中消磨?”

含山郡主叹口气道:“春日看花,夏日观荷,秋食蟹,冬赏雪,这京中闺秀们是但凡刮风下雨都能下个帖子来品味一番的,尚书家的小姐,侯爵府的县主乡君,一家紧跟一家,真比上马打仗还累。你是赶到年底来的京城,等出了正月,怕是帖子雪片一般的,衣衫,首饰,礼品往来,哪一个都轻忽不得。”

文姜皱眉,看向陶文琳道:“大姐姐,可真是如此?”

陶文琳心中暗惭,那是含山郡主才能得如此豪门闺秀的青睐罢了,她一个六品官儿的小姐,哪里有那许多应酬。但又不好驳了郡主,便笑答道:“我帮着母亲管家,平时也只与家中姐妹往来,倒是鲜少出门的。”

庄秀却点头道:“郡主倒是提了醒,同在京中,先是家里,族里的姐妹,再是官宦家的小姐,一层层铺展开,去了一家就不好不去另一家,再者宴会上又识得新友,更多了一层联系,却是少不得应酬来着。”

含山郡主深有所感道:“这还是未出阁,若出嫁后做了掌家太太,奶奶,可不单是应付一家的吃喝开销,亲戚间的走动,相识的婚丧嫁娶,满月洗三,隔了几房的人家里出了个秀才就能摆上三天宴席,你说烦不烦。”

文姜听得害怕,耍赖道:“你以后只管将吃喝玩乐的帖子下给我,那些个枯坐寒暄的千万莫记得我。”

含山恨铁不成钢,气道:“真是个好逸恶劳的,黄姨以后可不得在你身上操碎了心!我且问你,最近家中可有拜帖?”

文姜回道:“送帖子的倒是多了起来,我知道的就有陈驸马家,承恩候家的。”

含山道:“这就是了,这些个还是公卿之家的,待以后还有跟你父同朝为官的上寮下属的帖子,都得小心应付。一件事儿做的不妥当就能在京中被耻笑半年,你不说为你娘分忧,倒还躲起懒来了。”说着还掐了她一把。

文姜揉着胳膊生气,含山郡主又神神秘秘得压低了声音,道:“你父是大员,倒也不怵哪家的宴请,只是当今皇后的母家,武安侯家的宴请要格外慎重之。”

含山冷笑道:“他名声不好,好女儿万不能与他有半点打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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