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宰相的书房内。
“什么?你说明芳住在你家?”宰相看着正垂手而立的宋青彬,如是问道。知道程明芳安然无恙,他心里上突然如释重负。
“是的,从第一晚就住我家里。”宋青彬说道。
今日晚上待程明芳回她自己房间睡觉后,他便一个人来了宰相府。本来他前几日就想过来说一声,又怕程明芳怪他,且又担心程明芳在自己不在她身边的时候独自一人去行刺秦辛,是以今日才来。
“那你因何不将她带来?”
“大小姐说不想回家,我也不敢强迫她回来。恐怕她就算回来了,也会想着法子逃跑的。”
“你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和我说说。”
宋青彬于是将这几日发生的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和宰相说了。
宰相初始听到程明芳竟然胆大包天要刺杀秦辛时,皱紧眉头,面上尽是责备之色。待听到每次行刺都被宋青彬想出的妙招化解时,神情中表露出对宋青彬的欣赏及感谢之色。听到程明芳吃了她自己制作的那个毒饼时,神情中闪过了一丝心疼。
待听到今日白天发生的程明芳和宋母一起在街头被打的事情时,听到程明芳竟能按纳往性子,让听水巷的街坊邻居不要聚众前去寻仇,暗暗感叹他这个女儿也有懂事的时候,待听到宋青彬说起程明芳对待听水巷的邻居态度极为礼貌,一句一感谢时,他睁圆了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闻程明芳不欲归家的理由是要等宋母伤完全好了时,他疑惑问道:“你说的这些,是你杜撰出来的,还是确有其事?”
毕竟,这么懂事的程明芳,是他不敢想像的。
宋青彬忙道:“小的说的句句实情,小的怎敢在宰相大人面前杜撰?”
见宰相不语,宋青彬试探问道:“宰相大人,您看是明日您差人将大小姐抬回来呢,还是我将她弄回来?”
他并不自信自己能将她弄来,况且,他并不认为程明芳现在会放弃刺杀秦辛的打算。
让他没想到的是,宰相是这样回他的:“不必了。让她呆在你叔父那儿,住上几个月。”
“这……宰相大人,您是在怪罪大小姐吗?”宋青彬试探问道,毕竟她竟然会想到要行刺秦辛这种胆大包天的事,宰相大人怪罪她,也是理所当然。
“非也,我让她在你那儿住着,是想让她置身于普通百姓之中,让她体味到世间百态,人间普通百姓的不易,如此她才能真正的改了心性,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虽然听宋青彬所言,她似有悔改的倾向,但他认为,这短短几天,她所经历的还是太少了,不足以能让她彻底地改变。
当她回到宰相府,一切如旧时,谁知道她会不会很快忘记了这几日的所遇,又变成那个嚣张跋扈的模样?
要彻底改变一个人,需要的是长时间的磨砺,而他认为,听水巷那个地方,很适合磨练她。
“那宰相大人要不要派个丫头过去伺候一下大小姐?”
“不用了,让她事无俱细全部自己做。你们家人也不要将她当大小姐,以她现在被救孤女的身份对她。”
“是。”接着又想起什么的问道:“那宰相大人,我明日要不要回宰相府?”他的职责是宰相府护卫,没有宰相允许,他可不敢一直呆在听水巷。
“不用了。你就在那儿陪着她,护她周全。我听闻你现在正看书备考功名?可有此事?”
本来宰相也不知道宋青彬要考功名的事,在程明芳失踪以前,他甚至不知道府里有宋青彬这个护卫,还是其他护卫说失踪了一个每日夜间挑灯看书考功名的护卫时,他才知道宋青彬此人的。
宋青彬忙回道:“确有此事,不过宰相大人放心,小的只在夜间看书,白天一直尽力守卫宰相府……”
见宋青彬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宰相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将书拿回去,趁这段时间好好看书。”
“多谢宰相大人为小的考虑。如此小的就先回去了。”
当宋青彬回到宰相府内的自己所住的护卫宿舍,只见同宿舍的护卫俱都睡了,他轻手轻脚走到自己床边,搬了自己放于床下的书,放进同样放于床下的箱子里,搬着箱子出了宰相府。
回到听水巷自己的房间,将油灯点了,将书从箱子里拿出,摆于桌上,刚刚想要阅读,便听到了敲门声。
他在心里疑惑着,这么晚了会是谁还要进来。
站起来走到门边开门,只见程明芳正站在门外。
“你怎地还没睡?”
眼下大约已经到了戌时,宅里其他人俱都睡了。
程明芳回道:“我睡了一下午,哪里还会那么早便睡得着?”
说着,她走到桌边,站在那儿。
宋青彬重新坐回桌前后,明明想看书,但她站在那儿,也不便让她离开,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只听程明芳问道:“我可以和你说说话吗?”
宋青彬将书页合上,说:“大小姐,你有什么话想对小的说,可以直接说便是。”
“你是怎么看待我的?”这是她今天一整天在脑海萦绕的问题。
不知为何,一想到自己在宋青彬心里形像不那么光彩,她便一阵心焦,恨不得立刻让他知道,自己有改变的打算。
宋青彬沉默片刻,说:“三分可怜,六分可悲,一分可厌。”
既然她问了,他便直截了当地回答自己的真实想法。虽然他认为自己或许太直白了些,但不让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又如何让她做出改变?
他以为她会愤怒,没想到她苦笑了一声,说:“你说的还真是你内心的想法。是了,在别人心中,我便是这样的人,不过你的厌是一分,别人的厌可能要占上七八分……,你定是为了让我好受些,才只说了一分的可厌……”
宋青彬未答,因为他也不知道在他心中,她到底有几分可厌。
两人正尴尬以对时,只听程明芳说道:“我帮你油灯里添些油吧……”
宋青彬看了看油灯,见油灯里的油确实不多了,用不了多久了。
“这种事情,还是小的自己来吧……”
这种会将双手弄脏的脏活,他怎敢劳烦程明芳这个大小姐?
“不,你就在这儿坐着,我来。你且说,你们家的桐油在哪儿?”
“看,你连桐油在哪儿都不知道,如何添油?还是我来吧。”说着,他站了起来,将灯端起,往门外走去。
程明芳跟在他后面。
“大小姐,您还是睡觉去吧。”他看了一眼在后面走着的程明芳,无奈回道。
程明芳答非所问低声回道:“嘘,出了你的房间门就不要再叫我大小姐了。你家里的人现在只知道我是你救的孤女。”
宋青彬只好由着她跟在自己后面,到了叔父专门做烧饼的那间屋子,他在桌子下的地面上找着了所放的桐油壶。
程明芳见找到了桐油,连忙将桐油抢在手里,说:“我来添。”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心急,想要让宋青彬知道,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只知道衣来伸手的大小姐了,她也有为他人着想帮着做些什么的时刻。
此时,在宋青彬面前,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卑微,卑微到了骨子里。
宋青彬说:“不,这种事情还是我来,大小姐您千金之躯……”正说着,程明芳已经抢过了他手里的油灯。
眼下,桐油壶和油灯,都在她手里了。
宋青彬无奈,只好由着她了。
只见她弯了腰,先将灯放于屋内西墙边上放着的桌前,再将桐油壶的盖子拿下,为灯添起油来。
她弯腰添油的动作,不知怎地竟使宋青彬有些感慨。这还是自己所熟识的程明芳吗?
眼下,她与一般乡间女子无二,若非说有什么区别,那便是她未曾做过活计的手,比一般的乡间女子要白嫩光滑。
“大小姐,委屈你了。”宋青彬边看着她添灯的手边说道。
“和你说了不能叫我大小姐,你叫我芳儿就是。还有,你也莫在我面前自称小的了。”她边往灯里添油边说。
“那我如何自称?”平日里在众人面前,他在她面前自称为“我”,在她一个人面前时一直自称“小的”。
“自称为‘我’便是。”此时她已经添好了油灯,并将桐油壶放回原处去了。
宋青彬想到端着油灯走路要小心翼翼,从做饼的屋子走到他的房间,有几十丈远的距离,于是对她说:“油加好了,我来端着吧。”说着便要去拿她已经拿在手上的油灯。
“不用不用。我来。“程明芳说着便将油灯往边上一闪,想要躲开他的手。
没成想,油灯里的油因为她躲避的动作过于迅速,而导致全部溅了出来,溅了她一身,灯也在刹那间熄灭了。
房间里一下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这下,她该恼怒了吧。
宋青彬想道。
没想到他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大笑,然后便听到她的声音在说:“看,你非要和我抢,现在好了吧。”
他也笑了起来,说:“谁知道你这么固执。身为大小姐,非要做下人做的活儿。”
“我发现现在自己特别爱做活儿。要不,明日咱们还卖饼去?”
“还要卖饼?”宋青彬一听她还要卖饼不由慌了神,看来她还是念念不忘要谋杀秦辛。
听出他语气里的失望,她连忙解释说:“对,还去卖饼,不过明日咱们不去锦瑟坊边上卖饼了,去别处卖。”
宋青彬说:“去别处卖,那我便奉陪。可是,你脸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你当真不介意吗?”
程明芳此时才想起自己今日中午被人给揍了,明日定然也不会便恢复原来的样子,于是说道:“既然不好意思出去卖饼,那我明日帮着做饼吧。”
“那可要起极早的。”
“没事儿,你叔父和婶婶可以起得如此早,我也可以。”只有她知道,她是多么急切地想让宋青彬快些看到她要改变的决心,让他心里对她的那份厌,快些消失。
她并不想直接对他说什么我要改变了,那是空话,他也未必会信,只有让他真切地感受到她的改变,才是真实的。
“好,我明日与你一同起。”自从他进了宰相府当护卫后,便从来没有帮叔父做过饼了。
这几日回来,虽然他每日晚上都想过第二日要早些起床帮忙,可每次一睁眼的时候天都已经大亮了。
现在见连程明芳也要帮着做饼,他岂有安睡之理?
两人在黑暗里说了明日的打算后,才又重新添了桐油,点了油灯。
因为程明芳的固执,此次给油灯添油之事仍是她做的,灯也是她点的。
当两人回到宋青彬的屋子后,程明芳说:“你看书吧,不过要早些睡,明日还要早起做饼。”说完,便离开了他的屋子。
不多时,宋青彬听到外面有哗哗的水流声,猜测程明芳大约是在洗那件刚才被油溅了一身的衣服。
想到她一个大小姐,却在自己的院里亲自洗着衣服,刚才还如此主动地帮着做事,他心里不由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他走到窗前,从开着的窗户那儿,他能看到她在院里井前洗衣服的身影。
出乎他的意料,她洗了衣服后,又重新将身上刚换的衣服脱了。
莫非,她是先换了衣服后,洗了被油溅了一身的衣服,又发现身上有油灯的油味,所以才又打算再洗一遍身子?
看样子,她是极爱干净的,身上的一丁点油味,也要让她重新洗澡洗衣服。
她在院子里直接洗身子,定然是因为夜已极深,以为绝不会有人看到她。这院子里寂静无比,且院墙比人高,周边的邻居看不到院里。
况且,将水提至叔父家的那个小小的浴房洗浴,多有不便,要提好几桶水,还要将浴桶清洗一遍。
看到她月光下洁白曼妙的身体,他心里一怔,赶紧从窗前退至自己桌前。
虽是如此,坐在桌前,却仍可以从窗户里看到院里的景象。他只好合上书页,吹熄了蜡烛,躺在了床上。
这下他便看不到她了。
躺在床上,虽然看不到她,却可以清晰地听到院里清脆的水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水声才消失了。
接着他听到院里的脚步声,很快脚步声也消失了,想来她已经回房睡觉去了。
他这才开始酝酿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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