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之后,有两处归宿,一是幽冥鬼府,由黑白无常引路,接阎王帖,过鬼门关,三途河,一直走一直走,在尽头处,有一条忘川,忘川,望穿,既忘亦是望,了一了那前尘事,走过忘川之上的老木桥,会在孟婆亭前稍作停留,喝一碗汤,忘却前世因果,入那轮回道。
还有一种,是那遥遥望不到尽头的天,在书中常被传说的西方极乐之地,死去之时,会有鹤鸣长啸,同时可见仙鹤展翅而来,引人入极乐。天地轮回许久以来,这样驾鹤西去的人少之又少,往往是有大功德者,得天垂怜,尚有机会。
像她这样的,是死在恕罪的路上,大概能算个无功无过,最后让黑白无常带走,喝了孟婆汤入轮回道,来世……多缥缈的事情啊,指不定她都没有来世了,琴没能够全部拿回,一切就只是暂时缓解,算了,反正有九灵呢。
九灵——
凝珠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空洞的双目里瞬间出现了一个身影,来世,就算是有来世,她也没有机会再遇见他了吧,就像她闯了这么大的货,连死后都不配让黑白无常带去冥府,只能躺在这黑漆漆,没有一点动静的怪地方。
或许这样也不错,她扰的是天下的安宁,去了冥府,准是要入地狱的,书里说了,罪孽深重的人,做了鬼之后,是要上刀山下火海,大口的油锅煎炸,铁链做的鞭子抽打,比起那般,不如在这躺着,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也不错。
独幽庙里的火越燃越盛,外头站着的人还没有散去,他们大概是想等着座庙宇化为灰烬,这害人的东西从他们镇上消失。人群里,忽传出了几声呜咽,火焰里炸起一丛丛火星,呜咽声更多更大了。
另一边,也应着火星而起,那些年复一年躺在床榻之上的人,全部站了起来,将脑袋摇的吱嘎作响,脚步迟钝的走了出来。
“该死!”独幽手中握着一柄小刀挡在前面,身前的一道裂口,就在他被打回来那一瞬间,仿佛从未有过一般,消失不见了。
他咬牙切齿的盯着那处,恨不得要将什么撕碎,可从他一身的狼狈来看,显是苦战了一场,再回到这个地方,就代表着他已经败了。
还不得片刻的消停,已经有成片的东西涌出,在他身后站着,干枯的没有任何生命象征的,摄魂伞的傀儡,不为人,也谈不上鬼的怪物,绷紧五指,随时都要向独幽扑过来。
独幽反倒松了口气,放下了手,这些小喽啰,他还不放在眼里,只是远处火光冲天,让他心中大惊,那方向,是独幽庙!
他没心思在这耗下去,离开之前,他嘱咐过凝珠在庙中等他,虽给她施了隐身咒,寻常人没法发现她的存在,但若有谁正是等着她落单,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独幽忽然明白,为何在结界外等着他的是那个人了,正主却迟迟不现身,就是在等这个时机,等凝珠一人,该死!独幽攒紧了拳头,哪里有什么心始为善,忘恩负义之徒罢了!
身后忽惊起一声大叫,独幽才发现那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一直跟在他身后,扑向了不知哪儿走出来的一个女子,动作迅速的已经在那女子肩上咬下一口。
“混账东西,都给本神让开!”独幽一袖甩过,那咬住女子肩膀的人被甩飞了出去,其他想要一扑而上的人,全部停住了脚步,独幽看向女子血肉模糊的肩,这些邪物,失了心智徒长了蛮力,若这一口是在脖子上,这女子该死了。
独幽眼睛一眯,才注意到这女子是个孕妇,好巧不巧的是,还是前些时日见过的孕妇。
她倒是半分也没有惧怕,淡然的按住了肩上的伤口,道:“不能过去,村民们都在那儿。”
“本神在乎的人被困火场,你知道,那把火是谁点的吗?”独幽睨过她一眼,不再多言,向着火场去。
女子又道:“对不住了,他们本身都是善良人,并不想对你的朋友做什么,而且,你的朋友并不在独幽庙。”
独幽回头看她,终于对她的身份有了些好奇,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放开按在肩上的手,伤口已经完全好了,她捧着肚子站起,看着被打飞出去的人说:“玉光仙子座下,千年霓仙草。”
霓仙草,当年玉光仙子有两个婢女,一位是千年霜雪莲,一位是千年霓仙草,两株灵物化形之时,正好遇见玉光仙子,神仙喜欢拿这种没有定数的遇见当做缘分,玉光仙子也是一样,便给这两人赐名霜雪莲和霓仙草,这有不有都一样的名字,曾经还在仙界掀起过一阵风浪,正是因为这位霓仙草,思凡。
“霓仙草,”独幽盘膝坐了起来,“听说霓仙草这样的灵物能够感知天地,你说她不在,本神自然是信得,可知道她现今何处?”
她却抿嘴笑了笑,挑眉道:“半神而已,能先将眼前这些东西清理掉?”
“哼,”独幽同样一挑眉头,“小意思。”
独幽口中的小意思,其实太小意思了,挥挥手的功夫,就将他们全部打的不能动弹,身上冒出一股热烟,霓仙草趁机从中拉出一人,一掌从那人额中击到腹中,轻旋一周,在肚脐上一按,那人便闭目软倒,躺进她怀中,脸色似乎有些好转。
剩下的一群,让独幽画了个圈,只要有想出来的,碰到那圈,都全部没了办法,全身失去感知,控制不住的向后倒。
独幽拿出小刀指向霓仙草,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霓仙草抱着怀里的人,摸着他的面颊流下一滴泪,轻轻一笑,不太方便的将人放了下去,缓缓喘了两口气,道:“我是个孕妇,你可别吓到我,要不然一尸两命。”
“在哪?”清除这些怪物不过是顺手,只是他没法相信霓仙草,她能够告诉他,不代表她是站在他这一方,有很大的几率,她是他的敌人,否则一个思凡霓仙草,怎么会碰巧出现在独幽琴打开的空间内,独幽琴是引发这一切的关键,比这关键更重要的是愿主。
“嗯哼,”她仍是笑笑,只觉得面前小娃娃小题大做了,“行了,不用谁都防贼一样,我这边带你去找她。”她按下独幽的手,接过了她手里的刀,扯下裹发的布巾,割下一撂头发,和刀一起给了独幽。
霓仙草之事当年在九重天上闹得沸沸扬扬,在固守不变的九重天上,划上过一笔浓墨,致使那之后,许多事情都在慢慢改变,可惜,终究搬不到明面上来。霓仙草也因此离开九重天,本是天上之物,凡间寻常的灵脉如何养她,衰弱是必定逃不过的。
是以,见到她的第一面,虽有所怀疑,但凡胎肉体的,也让他无处下手。他拿过她递来的头发和刀,霓仙草是一株仙草,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宝物,就算如今成了凡人,以前能做到的,现如今也是不差。
独幽看着手中的头发,变成了深绿色的一片,细长饱满的叶子,即使已经落入凡间,也没有半分失去它的作用。哪怕拿到的是一片枯萎的叶子,霓仙草终究是霓仙草。
“天底下不会有我看不见的地方,如今你得我一片新叶,并不是不用还的。”她重新扶起地上躺着的男子,打算离去,走之前,又说上了一句:“那场大火内还有些别的东西。”便匆忙行远了。
霓仙草叶在独幽手中化作一粒圆珠,他抬头望向血红的天,霓仙草已经开始起作用了,他能够看到所有,一片又一片的虚影从他眼中飘过,过去的,现在的,他想看见的,已经厌恶看见的,全部重新在他脑中一一展现。
突然有一片黑黝黝的黑影,独幽让不停转换的画面停了下来。这片黑影离他很近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而真正让他停下来的理由,并非是有多么的进,他看见了,看见躺在黑色里的一个身影。
独幽握紧珠子,拉近了距离,她的气息还在,灵魂的状态都很稳定,只是有些虚弱,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虚弱?独幽又看了看,发现她的胸口上有一团光,那是一种无比熟悉的力量,好像回到了当年,一切都很好,神霄殿最鼎盛的时候……
还未好好回想一下当年的感觉,独幽脑中忽看见大片的血肉模糊,猛地睁开眼,四面八方传来的都是尖厉的叫声。
凝珠也忽睁开了眼,她看见了,看见独幽在找她,身上有不少伤。还看见整个镇子都乱了,枯尸一样的人见人就咬,人们痛苦不堪,完全躲不过他们的撕咬。
一直被凝珠戴在脖子上的两块木牌,飞了出来,漫着两团微光,那微光里,却好似有山川大地,日升月落,它们要冲出来,落到她的眼前,有好似伸出一双手,想将她包围。
她忽然懂了,全部都懂了,接住那两面木牌,握在心口,那瞬间,她看见奔泻千里的川流,花林中狂风旋地,有一颗不怎么安宁的树,成天晃动着枝叶……
一滴泪,从她的脸颊划过,先有阴阳,后生天地,先有天地,后生阴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