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新月沉默。
对面却像是对她打开了心扉。
——那样的事她不能和任何人说起,那是她埋在内心深处,最隐秘也是最不堪的秘密。
但是盛新月不一样。
她既是另一个知情者,也是一个互联网上的陌生人。
但或许是因为一些情绪在心里积压得实在是太久了,她真的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
“在我们那个小山沟沟里,谁家要是没有儿子,那是要被人耻笑的,女儿是赔钱货,到底是别人家里的媳妇,只有生了儿子才算是功德圆满,但是我妈生我的时候伤了身子,以后再也没有办法生育了。”
很简单的两句话,轻描淡写,却是隔着屏幕已经让人感受到了窒息。
“我已经不记得那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只记得九岁有一天,我背着废品去镇上卖,在垃圾场捡到了一本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课本。”
“我不识字,但是我看得懂课本里面的插画,那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外面世界原来是这样的。”
“我求垃圾场的爷爷把那本书卖给我,爷爷是个好心人,他说他不能擅作主张,但是他认得几个字,可以念给我听。他给我读课文,跟我讲书上的故宫,天安门。他认的字不多,但是我都听懂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下定决心,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去外面看看。”
“每次临近寒暑假的时候都会有一大批课本被送进垃圾场,不管是练习册还是已经做完的作业试卷,偶尔还会有破破旧旧缺了几页的字典,爷爷会小心翼翼地整理起来,放在一个角落等我去看,一直到十五岁,我竟然断断续续地把那些教材都看完了,虽然是囫囵吞枣,但是里面的东西也记了个七七八八。”
“但是那时候,爷爷的身体突然撑不住了。”
“他是我十五岁的人生以来,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给我温暖的人,他走的那天我哭的很伤心,他却用手摸着我的脸,让我别难过,因为他虽然有三个孩子,但是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觉得他是个拖累,不管是哪家照顾他,他们都会觉得自己吃亏了。”
“爷爷也是一个要强的人,得知了子女家里的态度,他索性也不要他们管,自己一个人来看守这个垃圾场,他说他以为自己会孤零零地走,却没想到上天让我出现了。”
一个孤独的老人,和一个苦命的孩子,于是在垃圾场相遇了。
他们非亲非故,但是五年时间的相处,却让他们胜似亲人。
盛新月静静地听着。
“爷爷说,他最幸福的时候,就是每次我去垃圾场的时候,但是我何尝不是呢?”
“他会用一个用了很多年但是被洗的干干净净的杯子给我倒一杯热水,会拿出一个他自己用废弃的边角料做的小板凳让我坐,他说,你这女娃娃这么用功,以后肯定是个有出息的。”
手机那边的人泪如雨下。
“爷爷临走的时候,让我一定要参加高考,他说高考是我们这样的孩子唯一的出路,可是像我这样的,怎么高考?那天回去之后,就跟我爸妈提了,我要去城市里打工。”
“他们一开始不同意,我要是走了,家里的活儿谁干?我爸不顺心了拿谁撒气?他们百般阻拦,但是当我说我挣的所有钱都会寄给他们的时候,他们终于同意了。”
“于是我一个人去了城里,城里的三年真的很苦啊,我一边拼命地打工,一边抓住了所有可以学习的机会。那三年,我隐瞒自己的真实年龄,做过洗碗工,做过清洁工,所有能赚钱的活儿,我都愿意干。”
“后来做保姆的时候,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是个心善的,她给自己的儿子请了家庭教师,见我年龄也不是很大,就让我在打扫完卫生之后,可以跟她的儿子一起听听课。”
“她还给自己的儿子在网上买了很多课,那些课听过一次之后她儿子也不愿意听了,她觉得浪费,于是也都让我也沾了一下光。”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那年的高考,我虽然不像小说中那样完成了完美的逆袭,但是我真的考上了一个公办二本,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的人生要正式开始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还能清晰地记得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的欣喜若狂。
初中的课本中有一篇文章,叫范进中举。
初看不知文中意,再看已是文中人。
在他们村子里,考上大学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考上了大学,父母就不会觉得自己是赔钱货了,她证明了女孩并不比男孩儿差,她会变成父母的骄傲,她以为不管之前父母对她是什么态度,但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也会感到高兴。
于是她带着录取通知书回了村,兴奋地跟父母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她已经想好了,大学四年的费用,她不会花家里的一分钱,她会拥有光明的未来。
——直到回家的那天晚上,父亲侵犯了她。
她的亲生父亲。
侵犯了她。
母亲就在外面守门,听着她绝望的惨叫一声一声弱了下去,直至归于平寂。
原来这十八年来,他们一直在等她成年。
她不知道自己那一晚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第二天早上母亲来到床头,跟她说过的话。
她说:“这都是你欠我们的,我本来有生儿子的命,就是因为你强占了我儿子的位置,才断了我们老李家的血脉,害我被别人耻笑!”
那是她的亲生母亲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却带着浓浓的恨意和厌恶,又夹杂着一些目的终于达到的得意,“既是你欠我的,那自然应该由你来偿还,你不是考上大学了吗?你想要上大学,可以,但是你得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否则这辈子都别想踏出房门半步!”
她的那个母亲,愚蠢,可恶。
又可怜。
她自己没有了生育能力,又不想将丈夫拱手让人,于是便将目光盯上了自己的亲生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