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有句话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徐飒觉得,她看自己还是看得很明白的。
别的事情可以糊弄,攸关性命焉能含糊?她知道自己防不胜防的就对傅如深多了些不该有的感情……可她会克制的啊,难道她看起来真像个傻子吗?
“元坤,谢谢你啦。”沉着气敲了敲外厢房的门,徐飒低声道,“师父知道你是在为我着想,我会注意的,好不好?你别生我的气。”
好言好语哄了半天,也不见里面的人回应半句。徐飒无奈的抹了把汗,再看天色,没了再出去的心思。
没过多久,心玉回来,将一沓书册放在了桌上:“这都是庄规册子,主子您过目吧。”
书册足有七本,不大不小,叠在一起看着也不少。徐飒顺手拿起一本问:“你见着大庄主了么?”
心玉没注意她在称呼上的变化,摇头答:“没见着,但是在去的路上见着恒远了。”
“噢。”徐飒随口回应,翻开书册,发现数量虽然多吧,上面的字却不算秘籍,还配了许多的图。
心玉站在她身边,跟着看了几眼上面的内容,并没什么兴趣,便说起了自己知道的事情:“主子,那云姑娘好像又作妖了。”
“是么?”徐飒翻到下一页,抬了抬眼,“她又怎么了?”
心玉撅了噘嘴,一脸鄙夷的道:“原本恒远不是要送东西来么?结果就因为大庄主去彩云轩的时候,云姑娘大哭了一场,当着大庄主的面收拾包袱想要搬出去,之后山庄里的所有正事都被耽搁了,就连大小姐都没能好好休息,被请去彩云轩一顿劝。”
“那她还挺厉害的。”徐飒轻笑,“她怎么突然就想搬出去?”
心玉的眼珠子转了转,微微屈膝贴近徐飒:“因为您呀。”
小丫头紧紧地盯住她,像要捕获猎物一样打量着。徐飒收起笑容面向心玉:“因为我?”
心玉点头:“八九不离十吧,奴婢特意去彩云轩外面绕了一圈,听院子外头的丫鬟嘴碎,说什么她刚住进来一年,大庄主就老想着把她许配出去,还不如光明正大的说是不欢迎她再住在山庄里。”
“按照你说的,大庄主想把她许配出去的缘由,是我?”徐飒没什么表情的问。
“反正彩云轩的丫鬟都是这么传的。说什么云姑娘爱慕大庄主已久,本是无欲无求,结果您一来,她连默默陪伴的资格都没了……正伤心欲绝呢。”
心玉掰着手指头一一复述了遍,语气虽轻蔑,眼睛却一直在往徐飒那斜着。
徐飒只道:“那就随她闹吧,不闹到我头上我就不管。”
说完继续看书册。
心玉古怪的眨眨眼,半晌才小心的问:“主子,您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徐飒平静的浏览着书册上的内容:“没有啊。”
“那您……”心玉挠头,“您的语气突然冷淡下来,不会是奴婢惹您不开心了吧?”
“没,有。”徐飒无奈的一字一句,抬手捏住了心玉的脸,“我说啊,你和元坤给我点活路好吧?我热烈,你们怕我对傅如深动心,我冷漠,你又多想,这样下去我很难办啊。”
心玉臊眉耷眼的把头低了下去。
“主子息怒,奴婢是怕您被大庄主的美色迷了眼,从而掉进陷坑爬不出来。”
“噗。”徐飒没绷住,笑了起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不是你遗憾我和他有缘无分的时候了?”
“此一时彼一时!”心玉反倒绷起了小脸儿,“奴婢那时只是随口说说。大庄主是天上的雄鹰,您降不住的,被它叼下毛只是小事,万一您以轻敌,丢了命,那事就大了!”
“你这是把你主子当兔子了?”徐飒白眼看她。
心玉嘿嘿笑道:“没有没有,主子才不是兔子,我家主子可厉害!”
说完她还傲然的挺起了小胸脯。
徐飒嗤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看起书册。
龙行山庄是由傅、江、韩三姓组成的、介于朝廷与江湖之间的势力,看似无权,却在长辽朝廷里占着一席地位。
然而终究比不过簪缨世家,龙行山庄的手下门客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干的也是粗活,有的或许大字都不识几个,于是关于庄规,书册上的配图占了大多数。
徐飒在各地之间行走多年,学过不少东西,但还是头次认真了解镖局事宜。虽然嘴上不愿,心里却觉得能多了解些知识是件好事。于是看得津津有味之余,天色黑透了也没发觉。
直到一阵饭菜香气叫醒了她的胃,她才抬头问道:“今日的晚膳来得当真晚啊。”
“多亏了云姑娘,晚膳不仅晚,还简陋了许多呢。”心玉翻着大大的白眼放下餐盘,不忿的嘟哝,“整个膳房为她忙活了一桌她爱吃的东西,她却拗着小性子不让您吃……今夜您就只能和奴婢差不多的东西了。”
瞥了一眼餐盘,上面是清水菜汤。徐飒笑了笑:“那你是不是很开心?”
心玉没弄明白:“奴婢开心什么?”
徐飒道:“你有个好伺候的主子,难道不值得开心?”
心玉一阵语塞,又好笑又可悲的摇了摇头。
这一夜,主楼那边也没再传来半点消息。徐飒粗略翻看庄规后,又细致了解了些走镖的行话与护院防守巡逻规律,才回内屋躺下。
闭上眼,脑子乱糟糟的,迫使她又睁开了眼,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千两面额的银票,透着月光看了看。
此时,傅庄主刚与傅雪融一起离开彩云轩。
“衣衣可算睡下了。”走出外面的院子,傅雪融才叹了这么一句,又嗔怪的看傅如深,“你也是,不知道多哄哄。”
傅如深眼眸里泛着凉意,淡淡的道:“她就是被宠成这个样子的。再多哄,怕是会翻天。”
傅雪融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但她还是忍不住道:“衣衣以前分明很听话的,莫不是你成亲这件事刺激到她了?”
“大姐。”声音更冷,傅如深在空旷的小路上站住了步子,“你想说什么,直接讲明吧。”
傅雪融抿了抿唇。
“今日衣衣把你支出去那会儿,与我讲了她的心思。”
“她的心思?”
“嗯,她说她心仪你许久了。”
傅雪融并不避讳或者隐晦:“算起来衣衣幼时便喜欢追逐着你玩……那时候你虽对她爱答不理,好歹她来山庄的这一年,你待她还不错,阿深,姐姐问你,咱们且先不管圣上赐婚一事,就说你考虑过她吗?”
“……”傅庄主吸了口气,不耐烦的吐出,抬眸看向月色。
好看的眸子霎时冻了寒霜,傅雪融忽然觉得她好像多余在问。
虽说帮亲不帮理是人之常情,可也分近亲和远亲。和云想衣比起来,傅如深才是她的近亲。
“说起来,你能成亲,还打算长久和飒飒在一起,对姐来说已经是件好事。”傅雪融笑着岔开这个话题,“好在傅家的香火是能续上了……衣衣那边,庄上也不是养不起,她不想嫁就随她再闹两年,衣衣是小孩子气了些,但不会闹出大事的,留着也没什么。”
“大姐,你还是好好休息一下。若明日身体不舒服,过两天再带徐飒去也不迟。”
没回答傅雪融的话,傅如深却留下这么一句,顺便吩咐丫鬟把人好好送回去,转身便走了。
傅雪融啼笑皆非的问她的丫鬟:“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感觉阿深的脾气也变大了?他也被人宠坏着了?”
丫鬟摇了摇头:“这个奴婢不知,不过听说,大庄主好像挺宠新夫人的。”
“他……宠?”傅雪融更觉得不可思议,“往日阿深哄人一句都是难得,我才离开多久,他还会宠人了?”
难不成是被灌了迷魂汤?
丫鬟笑道:“或许是大庄主的缘分到了吧?”
“是这样么?”傅雪融表情犹豫,直到脑内灵光一闪:“不对,”
“怎么了小姐?”
傅雪融皱了皱眉,双手攥在身前道:“先前我只顾着开心,却忘了方才在彩云轩,一直没见阿深让人通知飒飒一声……青禾,你去帮我打听一下,这一月来,阿深有没有留宿在飒飒那过?”
“是。”青禾领命,转身就朝主楼走去。
听风阁。
所谓不知者无畏,徐飒已经揣好银票睡着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被人叨念,甚至不知道傅如深正站在她的后院里,还面对着紧挨她床铺的窗子。
“主子,天越来越凉了……”恒远小声在傅庄主身边嘀咕了句。
后者斜睨他:“你冷?”
“没有没有!”恒远赶紧摇头。
他是想问,主子你大晚上的来这站岗干什么啊?想进屋敲门,不想进屋回主楼不行么?在这站着怪冷的!
然而看着自家主子的表情,他就不敢问了。
后院静谧下来,偶尔有风吹过,吹得树叶都是“飒飒”作响。傅庄主深深的盯着那扇窗,心里莫名的别扭,想见到它突然打开,有人不经意的往前瞥一眼,再揉眼,惊讶的唤他:“傅如深?”
可那扇窗一直没有开。
“今日只有心玉去了主楼么?”
突然被阴冷的声音询问,恒远打了个哆嗦。
他忙如实道:“属下只看见了心玉。当时属下刚好照您说的,要去给听风阁送东西,赶巧碰见心玉就把东西给她了。”
傅庄主垂下眼帘,秋风调皮的拂起了他额角的一缕青丝。
“……罢了。”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要对一个女子示好。这般突如其来,且毫无经验的乱打乱撞,也不知究竟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不过,总归他也没想过立刻付出全部真心,只是觉得多少要用些心。至于究竟有缘无缘,徐飒适不适合与他一起,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出结果的。
“先回去吧。”夜幕里淡淡传来一句话,傅庄主潇洒离去。
恒远看着自家主子翻墙的身影……很想感叹一句:真与夫人翻窗的英姿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而他怕挨打。
白日里被追着满巷子跑,黑夜又专注了许久书册,徐飒身子疲惫,一觉就睡到了天亮。
用完早膳,刚好主楼派了人来唤她,说是大小姐叫她一同出门。
说到出门,虽然是跟傅雪融一起,徐飒想到先前徒弟和她谈的,还是犹豫着先去问了一下顾元坤:“你要不要一起出去?”
然而人家直接拒绝了她:“今日我不出去。”
徐飒见他脸色有点差,伸手摸上他的额头,疑惑:“不烫啊。”
“我没病。”顾元坤冷着脸说完,又补充道,“你保护好自己,我还有事。”
说完就摆出了一副“我送你离开”的姿态。
徐飒有点好奇,不过顾元坤这几日一直都神神秘秘忙忙叨叨,她习惯了:“那你自己也照顾好自己,别乱跑。”
“不会。”
深秋的冷意在这人面前都要更明显一点。徐飒裹了裹披风,转头往主楼走。
沿路的下人见着她,明显客气多了,离得老远都会抱拳行礼。
徐飒发觉,从听风阁到主楼的路她已经走得十分熟悉,虽然她还没走过这偌大庄园的每个角落,在里面却也不觉得陌生了,自然也不像刚来时那样谨慎。
仿佛‘习惯了一个地方就要被迫离开’是她的命中安排一样。
可悲又可笑的摇摇头,她无意瞥向院里的红枫树,忽闻耳畔有人问:“在笑什么?”
“大庄主。”赶紧回过头,徐飒行了一礼,抿唇道,“欣喜红枫好看而已……听风阁里的叶子不若这里的红呢。”
“一些叶子而已,也能让你开心成这样?”傅庄主今日的神色不大明朗,仔细品起来好像还有些忧烦,“还有,西椿侯府回信了。”
“诶?”提着裙子的手一松,徐飒伸出爪子在他面前。
“做什么?”傅庄主皱眉。
“信。”
“……”傅庄主抿唇侧目,“恒远。”
恒远将信从怀里掏出来,双手奉给了徐飒。
回信不是简单用信鸽寄来的小字条,而是规规整整的书信,得是信使乘船带来的,很正轨,上面还有印戳痕迹。
美中不足便是被人撕开过。
徐飒先没抱怨,就着开口抽出了信,仔细阅读完,发现内容真如她说预料,才撒开了怒气咬牙道:“言而无信!”
“一而再,再而三,确实过分。”傅庄主也道,“侯爷的做法实在令人不齿。”
纤手将信纸捏出了褶皱,徐飒阴沉着脸道:“我已与他说好了的,一个月就是一个月。他不派人接我,我自己走好了,又不是没长腿。”
傅庄主颔首:“侯爷出尔反尔在先,一月又一月,延绵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未免届时弄出大乱子,这次我支持你。”
莫名其妙的一拍即合了下,徐飒都有些不适应起来。抿唇思索片刻,她道:“总归盟友一场,我便帮你将大小姐的事情应付完吧。之后我想办法伪装侯府的人来接我……再替你把事情糊弄过去,咱们之间就算两清。”
傅庄主也斟酌了下,才道:“可以。”
再次一拍即合,徐飒差点把先前的切磋和喝酒当成了她的错觉,那个说着“舍不得”的傅大庄主完全是她臆想出来的。
不过人家是大庄主啊,拿得起放得下并不稀奇。所谓舍不得,可能只是他喝醉了随口说说的,当不得真。
强迫自己这样想着,她也就释然了些。只问:“那我先与大小姐出门?”
“好。大姐在一楼的档案库。”傅庄主说完,并没有带路的意思。
徐飒没介意,上前问过门房,便朝着长廊的右手边走去。
须臾,傅庄主冷眼看着韩野在亭子里笑的前仰后合,拧眉问:“你被戳笑穴了?”
把这人从树丛后面揪出来,一路带到无人的亭子,他就没停过笑,看得他火大的紧。
“没,没有,大哥,”韩野半天才收敛了些笑意,吐出几个字又咳了一声,才咧着嘴道,“我觉得不对劲啊!”
“什么不对劲?你把话说清楚。”傅庄主语气阴冷。
韩野吸了吸气,仰在身后的栏杆上摆了摆手:“大哥,你方才那招欲擒故纵,用得太烂了。”
语气阴冷变成了目光凶恶,傅庄主抿唇:“所以?”
“所以……”韩野表情古怪,“在我看着,感觉方才那架势,说是大嫂对你使用了一招欲擒故纵还差不多。”
稍稍一顿,韩野端正了态度,语重心长起来:“虽然我挺看好大嫂吧,但是大哥你与女人接触不多,我还是挺怕你会轻视女人,结果误了大事的。”
“就比如,方才大嫂看过信后好像完全没有欣喜的意思,反而立刻思索出了解决的办法。若不是她早就考虑好了欲擒故纵,就是大哥你这几日的挽留并没有成效,她还是铁了心的要走。”
傅庄主陷入了沉默。
“不过呢,”韩野继续进行他的分析,“大哥你已经委婉表达了挽留,我见大嫂挺聪明,她该没必要欲擒故纵的。如此大致可以断定,她该是没被打动,仍然想走。”
“以上,大哥你怎么看?”
傅庄主默了默,抬手放在他的肩膀。
“我看,我一开始就不该听你的馊主意,假醉装疯。”
韩野撇嘴:“可不这样的话,你哪能光明正大的尝到美人滋味啊?”
傅庄主头痛扶额:“我就不该听你这贪鲜之人的话。”
“所以呢?”韩野挑眉,“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无言半晌,傅庄主转头对恒远道:“之后若有打着侯府名号来访的人来,让他们出示令牌。没有令牌就轰出去。”
“好。”恒远记下,又问,“那万一来了有令牌的呢?毕竟一月期限已过……”
傅庄主目光幽深的看向远处:“那就请进来,再悄悄处理掉吧。”
左右西椿侯联合朝廷给他添麻烦这事,他还没想过怎样与之礼尚往来。现在恰好有个机会摆在面前,先拿个好宰的开刀也不错。
韩野看热闹不嫌事大,拥着傅如深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三弟我再教你一些房中技巧吧!”
然后毫无意外的被塞了一堆事务在手里。
只是,哭丧着脸的韩野根本没想到,他的随口一言竟是道破了真相。
——徐飒就是在欲擒故纵。
从大门往档案库,她将被手心汗水浸湿了的书信放入袖袋,心里直忐忑个不停。
听到信件回复,她还以为临走之前探究画像的计划泡汤了。
好在西椿侯是真的不靠谱!
“飒飒来了?”
傅雪融正在往书架上塞书册。看见徐飒走到档案库门口,便笑着招呼了一声。
徐飒莞尔,站在门口道:“让大姐久等了。”
目光掠过徐飒的脚尖,傅雪融用手掌将书册马齐,笑意更深:“没有的事,我方才还担心呢,万一把你早早叫来,我却没完成手头的事,还得让你干等着。”
言罢便扯过椅背上的披风往外走。
徐飒错开步子给她让路,接着在傅雪融走出来后,与她并肩向前。
边走边问:“大姐也管着庄里的事务吗?”
“毕竟男子没有女子心细,我便管了一些琐碎细致的事情。”傅雪融系着披风,语气忽地埋怨十足:“先前那仨小子谁也不肯娶妻,忙的时候能愁坏我!”
“噗。”徐飒掩唇笑起来,“这语气,一听就是做姐姐的。”
“嗯?”傅雪融挑眉,“啊,对了,飒飒你也有个姐姐来着吧?”
徐观月?
笑容一顿,徐飒颔首:“不过我与她并不熟,只见过两面。”
傅雪融听徐飒描述过她的境遇,闻言满怀慈爱的拍了拍徐飒的胳膊。
“没事,飒飒,你都嫁过来了,以后山庄就是你的家,大姐就是你的亲姐姐,咱们不想那些烦心事。”
“好。”徐飒稍含羞涩的笑起来,心里却不动声色的竖起了一道警戒。
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个道理她可不敢忘。哪怕傅雪融的表现十分温和,念其是与傅如深同父同母的份上,她也不敢把傅雪融当成一个多好糊弄的人。
结果,还真让她猜准了。
龙行山庄走过一遭,东南西北全通一遍,徐飒掰着指头数了数:
傅雪融在言谈间,大概给她挖了四十几个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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