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旬后,涿郡中山县。
北地苦寒,向来是与阳春三月搭不上多大干系,冰雪挂梢,霜白犹是与青翠战了个平手,叫人分不清节气,行在外头,就分外缩紧了脖子。
方今神州承平日久,凡间殷富,书本典籍中非盛世不可修的驰道,不单是将州府连通起来,便是小小郡县都是畅通无阻,清晨日头升起,即有扫雪人三三两两除去驰道一夜积雪。
驰道上缓缓行来两匹骏马,一匹浑白,无一丝杂毛,一位黑氅玉冠男子高踞其上,观其朗朗眉目,面容周正,气度俨然英武中不改儒雅,应是世家大族的书剑郎。
而枣红棕鬓马上的狐裘女子则是宛如谪仙降世,一颦一蹙间纵有轻纱拂来,那一丝惊心动魄的嫣然岂是人间所言?望之而痛恨言语枯乏,待有一抹烟沙越过,连日月都循踪寻美了么?
这二人自然是夏越冬与萧宁素,一月前从虚天障坠出,莫名就被送到数十万里外的涿郡深山中,兼之激斗妖兽受创严重,不敢提气奔行,只得是出了山,寻了个破庙暂住养伤,半月下来总算是疏通了经脉,虽是比全盛时差了许多,但不碰上同道修士,在凡间当论无虞。
“啧,看看那小娘子,看着你都晕了头,还不过去蛊惑蛊惑,带进太华中认作师妹?”临近中山县,驰道两边渐次多了摊贩集市,窝了一个冬天的凡人都涌进城池中采买,有夏越冬、萧宁素这两个金童玉女,哪里不夺去无数人的目光?
夏越冬无奈抿唇,恨不得将他从马上扒下来吃干抹净的凡间女子实在是多不胜数,盯着萧宁素看的人又何尝少了?原是以为萧宁素是一个生人勿近的冷漠性子,二人相处了一个月,夏越冬才是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尤其是得知了萧宁素生在腊月,是一头不折不扣的母老虎,才晓得并不是世间女子都是如太华师妹们一般温婉细腻的。
下马进了城,萧宁素并不着急去寻天一观所在,而是颇为触动地牵马走过长街,摩肩接踵间如何不叫她想起数年前在赵家镇的岁月,十五六岁的少女操持着一间空荡的兵器铺,夜半时分一盏孤灯,她可有想过日后的自己真成了书中的剑仙?御剑飞空,一气飞逝三千里?
萧宁素突然停下脚步,看着面前的挂着“宝宾楼”幡子的酒楼,随手将枣红马辔头交予了躬身迎来的小厮,头也不回道:“喝杯茶再走。”
夏越冬可不想当着凡人的面被她一柄剑鞘砸下来,从善如流地跟了进去。
寻了临窗的僻静的位置,萧宁素点了杯茉莉清茶,冰糖雪梨与蜜桃酥,夏越冬微一皱眉,凡茶怎么入的了他口,为了不拂面子,要了杯雨前龙井。
“你来过凡间么?噢,你肯定是没来过的。”萧宁素捧着茶,她最喜茉莉花中清甜不失涩苦的滋味,从前攒了银子或是嘴馋的紧了,就去买几两桃酥回来,就着一壶茶,她能消磨半日时光,太华中都是灵茶,茉莉茶自是进不得修士法眼,往日与董昕她们煮茶,都是磨开茶饼,味道浓郁,一应器物都是要与修行有益,否则连劣品都算不上。
耳际传来堂下戏子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有心争似无心好,多情却被无情恼……”又有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凛然说道:“那孙大圣只金箍棒一举……”。闲汉鼓掌叫好声,交头接耳声,伙计端茶擦桌声,谁叫不是一幕《玉堂春》?
萧宁素本就没指望夏月冬说什么,自言自语道:“十年了,《头场雪》落寞了,这《西厢记》能唱多久?或许下一次来换了首新的,唯独孙大圣棒打白骨精倒是经久不衰,哈,说不定一千年后也是如此?”
夏越冬并不知道如何接上,他在太华中博闻强记,栖夔真人素来以他为榜样,告诫弟子们要饱览群书,若是萧宁素说修真百艺,道统种种,哪怕是神州郡志,他都是能答上来,但市井风俗,几本杂记,藏经阁没有的,他怎会知道?
一杯清茶见底,萧宁素没有了兴致再坐下去,现在,她才是凡间的过客,过于念旧,百害无一利,从荷包取出一张银票压在茶盏下。
站起,楼梯口却是守了一群流里流气的纨绔子弟,果然是贪慕萧宁素容貌来了,萧宁素没一分恼火,反倒是来了兴致,回头对夏越冬说道:“允你慢上一步。”
待萧宁素牵回了枣红马,一丝未乱的夏越冬同样牵了白马,莞尔一笑间,连后头一个巨大的窟窿都是妍丽起来。
店小二颤颤巍巍地走过刚才那对神仙人儿的座位,拾起了那张被茶水浸湿的银票,一看数额顿时满心欢喜,嚷嚷着“掌柜的,发达了发达了。”却浑然不曾注意到其上渐次深沉下去的一个“赵”字。
涿郡虽是与幽燕接壤,终归是道宗的地界,各处郡县大城都有天一道观,有道宗修士驻守,一是为了教化民众,二是神州志理,三是除魔卫道,所以道观便是道宗掌控冀州的最小之点。
到了天一观前,不少青色道袍的道童正给观前的穷苦人家施粥救治,偶有伤重者,也不吝抬进观内一场道法送入轮回,一口实木棺材埋进城外坟地。因是如此,中山县道观香火极盛,祈福诵经者络绎不绝。
萧宁素二人不欲暴露身份,顺着人流走进了观中,向值殿小道士低声说了道宗箴言,小道士惊地连请二人去了内殿。
不待奉上茶水,一个黑白八卦道袍,绾着冲天道髻的老道急匆匆地赶了进来,见了二人立时一揖到底,称道:“不知二位仙长来此,小道惶恐,万望恕罪。”
萧宁素一探老道周身,雪山紧闭,内气修的旺盛,估计是超凡大宗师的修为,在凡间自是一等一的厉害,但随便一个开灵修士都是轻松以一敌百,骤然见到真正的修士,岂能不惊惶?
夏越冬扬手一道真灵气托起老道,言道:“同为修道人,不必行此重礼,我问你,为何不见观主前来?”
老道凭空而起,一股温煦精纯的无名气流引地他周身舒泰,仿佛年轻了十岁,兼之看地二人蟠龙佩仔细,躬着身,回道:“王观主去了城外五十里下关村辟邪,须是一月才归,是否需要小道派人唤回。”
夏越冬略一思量,中山县人口数万,是座大城池,按道宗谕令,此地派驻道观的观主都是外门那些无法修至旋照的盈天别院弟子,虽说修为低微,但实打实地是修士,这老道应是副观主,王观主年岁也不会轻,能让启光修士长达一月辟邪,估计事有棘手,再者道观内的隐秘传讯法阵须是观主信物才能发动。于是说道:“既是辟邪,我二人万没有打扰观主职责的道理,这样,报上名来,明日带路,我二人亲自去见观主。”
老道顿时感到机运来了,忙不迭报上本名魏悬,夏越冬又问了近日来可有其他道宗弟子出现,魏悬摇头不知,吩咐了有线索定要第一时间上报。
见是二位仙长不欲再多问,魏悬识趣地退下,萧宁素突然出声道:“将此地县志送来。”
“师姐要县志作何?”夏越冬问道。
萧宁素起身道:“明日辟邪,邪魔之事多是人间不平事,看看风俗志物也有帮助。”说着到别殿换了身朴素道袍,三月春寒料峭,总有因雪灾家破人亡的饥民,萧宁素进观时就看见了许多孤儿孤女,她知道饥寒交迫是何滋味,便不想也有人与她同感,帮着道观道士们救治民众去了。
萧宁素不吝身段地去救济饥民,夏越冬犹豫片刻,他长在太华世家中,尽管没落了数百年,但应有的书、礼、诗、道一件不落都是学地精通,不外乎都是修道千年,问长生与逍遥。凡间尚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士子之抱负,道统中唯有一人修仙,鸡犬得道,或是回报宗门,究其根本,都是一人罢了。
夏越冬终是来了道观门口,不像萧宁素那样,诚诚恳恳地救人煎药,而是紧着眉头走到每一个伤者病患前,直接一股真灵气渡入,尽皆是完好如初,纷纷是跪在夏越冬身后感动地涕泪横流。叩谢不止,看的是道士们愕然不已。
救过了伤者,饥民有数百之多,夏越冬翻手一人一颗辟谷丹赐予,饥民只当是神仙显灵,赐下无上丹药,齐齐跪倒磕头,一时间,无人不是心满意足,至于萧宁素那边,自然是一人都没了。
夏越冬依然是不骄不躁,但萧宁素看着坐在身边的夏越冬,有一股无名火起来,又不知道怎么去说,终归他是救济了所有人,责他救人?
憋闷了半天,萧宁素霍然起身,甩袖蹬蹬蹬地回了观内客房,夏越冬与小道童们面面相觑,不知她究竟是在恼怒什么。
客房里,萧宁素默默地回想起十岁的风雪,与这一路行来,看见的因雪灾人祸而悲伤嚎哭的凡人,心下惘然悲怆。
修一世道,为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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