斡难只道父亲这是在夸奖自己,撇嘴一笑,却不知道岱钦其他的想法。潮有起落,花有荣枯,万物俱有生灭,等到他展翅长空,或许也等不到那时候,上一辈人就要谢幕了。
围观的众人各自有事,这会儿已经散去大半。岱钦吩咐余下众人各自去忙,便邀请徐市共进早餐。徐市也不推辞,两人并肩,直奔王帐。
淡淡的清香早已驱散了昨夜王帐中的酒气,妇人正在火堆旁忙碌。
“阿珠,做的什么好东西?”岱钦闻到锅中散发出的香气,心情大好。
“我淘了些米,熬点粥喝。昨天你们喝得太凶,今天要是再……”妇人回过头来,方才发觉岱钦身边还跟着人,“这位是?”阿珠看看徐市,又转头向岱钦询问。
“哦,他是……”
“大阏氏,别来无恙啊!”岱钦的话正是被徐市打断,此刻他脸上虽仍是微笑,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蔑。
“哦,欢迎。草原上好久没有南人来了。”阿珠不解徐市话中的意思,只好应付道。
“来来来,我夫人手艺不错,你也来尝尝。”岱钦也不明白这话中意思,却不能冷落了客人,当下拉着徐市坐了下来。
阿珠仍去照弄那锅粥食,再偷眼去瞧徐市,总觉得似曾相识,却不记得何时曾经见过。分神之下连搅弄粥的勺子也跟着慢了下来。
“阿珠,差不多了吧。快给我盛一点,我都饿的不行了。”岱钦见锅里粥熬得差不多了,催促道。
“哦,行了。”阿珠回过神来,盛出一些先送到徐市面前,再盛出一些方才送到岱钦手中。岱钦迫不及待,吹吹热气赶忙尝了一口,却是烫得直呼热气。徐市斯文许多,只是轻轻嘬了两口,倒像是有些不喜欢。
阿珠再搅弄几下粥食,合上盖子,终究心中疑问,不吐不快:“恩,这位……”
岱钦放下手中的碗,说道:“这是徐市,叫他先生就行。”
“恩,徐先生,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大阏氏直说无妨。”徐市也放下手中的碗,正色道。
“刚先生说‘别来无恙’。”见到徐市点头,阿珠继续道,“可我却不曾记得我们何时见过,希望先生不吝赐教。”
徐市稍一停顿,压下流露出的痛苦表情,说道:“不知大汗和阏氏可愿意听一个故事。”
岱钦和阿珠面面相觑,不知徐市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岱钦道:“先生只管说罢。”
“这天下最强的国家是哪个?”徐市第一句还未说到故事,却是先抛出一个问题。
“自是大周。”这问题便是黄口小儿也能知道,岱钦也不迟疑,立马答道。
“那天下最尊贵的姓氏呢?”徐市又问道。
“自是郭氏。”郭氏乃是大周皇族,想也知道郭氏贵显天下,岱钦这次的回答却是有些犹豫。
“是啊,这天下最显贵的姓氏既是荣耀,也是枷锁。”徐市话锋一转,却是说起了那个故事,“金陵城是大周皇都,又是天下财富汇聚之地,无数青年才俊想要在金陵城中闯出名声,这个年轻人也是如此。”
往事有些遥远,徐市回忆起来也有些吃力:“可这金陵城不比他处,三教九流,各式各样的人俱都混在一处。这个年轻人不谙世事,自是难以立足。他刚来没几天就被人骗光盘缠,还被卖到店里成了永不出头的苦力,他想要逃脱,却被功夫上佳的老板追回,一顿毒打。那情景,真是凄苦无限。”
徐市看看两人有些惊讶的眼神,继续说道:“这样的遭遇让年轻人有了其他的想法,他想走一条捷径,去凑够银两给自己赎身。二位能猜到这年轻人想到了什么办法吗?”
还不等二人反应,徐市便接着说道:“这赚钱的门路不少,可要说到来钱快,唯有‘偷、赌、抢’三个办法。年轻人连自己都卖给了别人,哪里还有资本去博,所以‘赌’并不可行;若是要‘抢’,一则容易碰到硬茬,二则不能保证收获,风险也是极大;金陵遍地豪门,随便一点都够自己花到下辈子了,只要自己注意行踪,无声来,悄悄去,自能将风险降到最小。这么算来‘偷’倒是最为合适的办法了。”
“可这机关算尽,却没算到天意。年轻人也不管是谁家府邸,只奔着大家去。谁料这户日前刚进了几头狼犬。这狼犬不仅凶猛异常,而且对气味、声音极为敏感。年轻人刚进府里就被发现,慌乱之下逃进了内府。守卫不能擅闯内府,这通禀的时间才给了年轻人逃脱的机会。”
看到两人仍是沉默,徐市便接着说道:“年轻人逃到一处院落,见没有人追来这才放下心来。谁知屋顶瓦片松动,年轻人脚下一滑,跌到院中,头撞到花盆之上,不省人事。”
“够了!”岱钦有些冷意。
徐市却没听到一般,接着说道:“院子的主人本是这户小姐,听到屋外响声虽然害怕,但看到年轻人躺在院中的样子便起了怜悯之心。那小姐不仅支走了追查过来的府兵,还偷偷请来大夫给年轻人诊治。治好之后又给了银两,让年轻人自立谋生。年轻人赎了身份,便进了镖局,成了走南闯北的镖师。”
“够了!”岱钦将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徐市仍是不理他:“年轻人蒙她救命之恩,感激非常,却不知道如何报答。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办法。他在走镖时候收集当地新奇玩意,将这些东西带给那小姐,还给她讲走镖时候的故事。一来二去,两人生了情愫,许了终身。”
“哗啦”一声,岱钦抽出弯刀,架在徐市脖颈上,咬牙一字一句说道:“我叫你别说了。”
徐市面不改色,继续说道:“可老天就是要捉弄有情人。不久之后,西秦使者来求婚,皇帝舍不得自己闺女,便让这家小姐前去和亲。可是出使那天……”
“那女子跟着情郎跑掉了,他们跋山涉水,回到了年轻人成长的草原,男的成了草原之王,女的成了他的阏氏。”阿珠面色平静,说道,“所以先生究竟是谁?来到草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徐市冷哼一声,面带怒色道:“你们可曾后悔过?”
“刀山火海也便闯了,何来后悔!”岱钦说道。阿珠看着岱钦刚毅的面庞,心中安慰。
“谁要管你们生死?赵王早已失宠,你们逃走便是要了整个赵王府的命!”徐市吼道。
“爹爹……”阿珠面露苦涩,摇着徐市肩膀问道:“我爹爹怎么了?他没有事吧?”
“元珠郡主,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徐市话语间尽是嘲讽,“赵王府本就风雨飘摇,而你是拯救赵王府命运的唯一稻草。哼,谁知道你是那根压垮它的稻草。”
徐市压制一下怒火,继续说道:“你们逃走后皇上大怒,要抄没赵王府。赵王亲自请罪,从正阳门三步一叩一直跪倒德阳殿前。皇上感念他的诚意,准他削发出家,收回赵王世袭爵位,赵王府一应人等,贬为庶民,永不入仕。元珠郡主,您这招可真是绝啊!若不是赵王这般屈辱,所有人都要为因为你丢掉性命。”
岱钦和阿珠只道远离大周便能远离一切,远离那注定的噩耗,可命运终究还是来了。徐市的一言一字正如一根根钢针,一根根扎在他们胸口,疼痛难忍却又无法呻吟。